2021单月号-5《十月》·思想者说|徐则臣:入藏记 原创徐则臣

[复制链接]
查看718 | 回复2 | 2021-12-15 00:48: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21单月号-5《十月》·思想者说|徐则臣:入藏记[color=rgba(0, 0, 0,

徐则臣,作家,著有《北上》《耶路撒冷》《王城如海》《跑步穿过中关村》《北京西郊故事集》等,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第十五届“五个一工程”奖、老舍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奖项。
入藏记

徐则臣

1

初入西藏,触目皆新。新奇的新,紧走几步就喘不过来气的感觉都前所未有。一直在内地过着低海拔生活,进藏之前,的确缺少想象力,天大地大,找不到足够的氧气?张大嘴使劲儿吸不就是了?我定然也知道世界屋脊上空气稀薄,空气稀薄氧气定然也少,我也听闻高原反应的威力,甚至提前准备了红景天和氧气罐,但绝知此事要躬行,到了西藏才可能真正明白西藏。飞机降落贡嘎机场之前,我透过舷窗看正在铺展开的世界上最高的城市,我在想,到拉萨了,是不是该因为缺氧头疼一下呢?没来得及感受,飞机落地了。还好,蓝天白云,蓝天才能有的蓝,白云才能有的白,拉萨把颜色用到了极致。我深吸一口气,够用,就放心了。

此后的一周里,西藏证明我高估了自己。尤其出了拉萨城,沿大地的阶梯一路往更高的高原攀走,清晰地感觉车头越抬越高,过羊湖,到浪卡子、江孜、白朗、日喀则,下了车,我本能地变成小碎步,探头探脑,仿佛此行的任务是来十万大山里寻觅氧气。找不到氧气很让人着急,空落落的,使不上劲儿,无所依傍的绝望的着急。我们还是赶上了西藏最好的时候,七八月,植被最是丰茂,拜光合作用所赐,无限透明的天地之间比往常多了不少氧气。饶是如此,步子本能地变小,节奏渐慢,头也开始疼,还有睡眠,一夜梦断,睡得支离破碎。

在西藏,一个人大概会对自身的生理性空前关注,从呼吸到睡眠,从头疼到心肺功能,从动作的激烈程度到步幅的大小;举手投足,雪域高原时刻提醒你,你由各种零部件构成,此时此刻,必须全身心动员,和衷共济协同作战。我初来乍到,高反相对明显实属正常;问了一些久居西藏的朋友,他们也不敢说日常生活里总能高而不反,一不留心步子迈大了,或者一杯酒下肚猛了,喘气就可能不周溜了,所以家里长年也备着罐氧气。

很多年里,西藏能偏安这世界最清净一处,三面群山环绕、地形地貌极尽复杂固然让外人不得其门而入,高原上稀薄的氧气显然也帮忙拒绝了大部分人。

还有宗教。

我去过不少宗教氛围浓郁且戒律森严的国家和地区,比如斯里兰卡和阿拉伯世界。对很多人来说,宗教几乎覆盖了他们的整个生活,但我依然感受不到那种纯粹至极的宗教氛围。但在西藏,一个虔诚的信徒几乎可以弃绝所有世俗生活,或者说,生活,连同身体,都实现了充分的形而上化。坐在拉萨街头,我看藏人转经、祈祷、磕长头,绕着布达拉宫一圈圈转,面如石头,目不斜视。我喜欢看他们目中无人、与红尘格格不入的样子,沉默中自有庄严,木讷不是不愿与你交流,而是他们神思悠远,正在与我们看不见的神灵对话。他们缓慢地走,卑躬屈膝,内心安详笃定,玛尼轮一天到晚保持同一种转速。他们有自己的时间、目标和逻辑。他们坚定、甚至无须坚定,就那么自然、顺其自然地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们专注和笃定到旁若无人。

车在盘山路上走,一路都有磕长头的苦行者。他们在我前方出现,逐渐接近,然后擦肩而过,然后我转过脑袋,最大限度地转,去看他们,直到一个人消失,迎来又一个长途跋涉的修行者。我确信他们的时间跟我的不是同一个节奏,我也确信他们不会认为跟我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我们持守不同的看取和理解世界的方式,我的世界瞬息万变,他们的世界地老天荒。我不知道这种差异是不是需要我以羞愧来弥合。

在臻于极致的自然环境里,他们又把自己的精神世界推向了极致。自成一体的精神世界拒绝了另一部分人。所以,他们安于那里,平静、祥和,高居群山之中,遗世而独立。



2

一路颠动,风尘仆仆到江孜。我对江孜一无所知。这个隶属日喀则的藏南之县,海拔并未降低,但水草丰美,植被茂盛,年楚河在大片的青稞地尽头浩荡奔流。车子穿行在乡间的林荫道上,道路两边的白杨树高耸云天,在我们头顶上握手言欢。朋友介绍,江孜自古富庶,堪称西藏的粮仓。加上地处要冲,是往南通向印度、尼泊尔、锡金的必经之路,向北是日喀则,往东可直抵拉萨,千百年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我突然就想到二十年前看过的电影《红河谷》,没来由地觉得“红河谷”应该在这个地方。《红河谷》的故事都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宁静饰演的是头人的女儿,眼睛很大,她点燃了炸药,与一群英国兵同归于尽。

江孜八月的道路上树影斑驳,影子仿佛都是绿的。几分钟后,目光穿过白杨树,我看见远处赫然支着一个铁架子,架子上简陋地悬着三块四方的铁片,自上而下写有“红河谷”三字,我立马在座位上挺直腰杆。天地良心,要说先前曾有信息提示,那就是经过浪卡子和江孜交界处的卡若拉冰川脚下时,朋友说了一句,《红河谷》里的那场雪崩,就在这里取的景。

我让朋友看那三个字,问:真有红河谷?

朋友答:虚构的,但原型在江孜。

《红河谷》的故事在记忆中一点点苏醒过来。英国人从锡金出发,经由亚东进江孜,打开了通往拉萨的大门。他们向西方世界,第一次揭开西藏神秘的面纱。

做决定只需要一秒钟,我跟朋友说,选题有了。写英国人如何进的西藏。我突然就对这个题材有了遏制不住的激情。此次入藏,每人皆须有所出,自由选题。从拉萨一路过来,奇山异水、奇人异事,天下独绝,过眼入脑走心的事不能算少,但摁不住想写的还真没有。

就它了。在西藏,要学会听命于瞬间的“神启”。



3

选题既定,方向就明确了。此后行程里的每一天都最大限度地打开自己,感受藏风民情,展开田野调查,搜集相关资料,只《红河谷》就重看了两遍。我努力像海绵一样把自己吸饱。照我的写作习惯,所到之处,不管江孜还是其后到达的日喀则和拉萨下辖的其他地方,我都尽量多走走。步行,双脚丈量过的地方写起来更放心。来一次西藏不容易,写到哪我心里也没底,只能捡到篮里的都是菜。

事实也如此,自西藏归,一直看资料,漫山遍野越读越多。网上买回来的旧书堆了半个书桌,那股浓重的陈年历史味儿让我慢慢沉笃下来,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心里虚悬的那块还是田野调查,总觉得很多该走的地方没走到,但没办法,疫情绊住了脚。只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量力而行了。

我想要什么?是解决某个精神疑难还是完成一个重大历史课题?都不是。我一点学术和考古的野心都没有,就是单纯地对这段历史感兴趣,想以自己的方式把它梳理出来而已。如同驴友兴之所至,驱车大好河山的一趟出行,我用文字在历史中也穿梭一回,以一颗后来者的好奇心,以及一个写作者偏僻的趣味。

资料的爬梳当然也不轻松,因为立场和视角的差异,不同来源对相同事件和细节的描述与回忆往往多有出入,甚至持论完全相左。再详尽的追忆和还原都只是在努力逼近那个历史真相,偏听则暗,我能做的,不过是在差异性叙述的丛林里谨慎地跋涉,以期在正视人性复杂的同时,尽最大努力去体贴、理解和发现那个可能存在的历史事实和逻辑。



4

从荣赫鹏说起。历史的必然性往往可以从个体的偶然性上打开缺口。

千百年来,西藏天然地拒绝了很多人,但至少到十九世纪初,西藏尚无刻意拒绝过谁。西方人如果能克服地理环境的艰险屏障,穿越各部落尚能劫后余生,甚至可以到访拉萨。到十九世纪,事情起了变化。英国和俄国在亚洲的势力范围逐渐扩展,八面来风扫到了无人防守的边界,西藏突然感到大兵压境的后怕,于是决定,除中国人外,它要对这个世界关上大门。但西藏的封锁百密难免一疏,西方的传教士、冒险家、商人、间谍、士兵、游方术士、登山者、旅游爱好者,还有各种伪装的圣人,还是通过各种途径进入了西藏。不过这些漏网之鱼少之又少,直如九牛一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对西方人来说,西藏依然是传说中的圣地,此曲只应天上有。直到一个叫荣赫鹏的英国人经由锡金踏上了西藏的土地。

弗朗西斯·爱德华·杨赫斯本,英国人,1863年生于印度西北部的特尔姆萨拉(Dharmsala),喜马拉雅山之南,环境造就人,这个出生地为他与印度和西藏纠缠不清的一生埋下了因果。清廷的文献里把他的名字译为荣赫鹏,听着像个旗人。很多文献中还是忠于音译,其姓Younghusband,杨赫斯本。英文名字很有意思,直译“年轻的丈夫”。作为丈夫他不年轻,三十四岁才结婚,按照维多利亚时代的标准,是个老丈夫,但跟他四十二岁的新娘海伦比,又确切是个“年轻的丈夫”。

荣赫鹏个头小,不到一米六,在人高马大的英国小伙伴中,算是淹没在驴群里的羊,又兼着这个怪异的姓,少年时代的弗朗西斯不免孤独、自卑和紧张。自卑者常自负,自卑者也多自虐,容易认死理,因此精神掘进的深度,以及身体对痛苦的耐受力,往往也超过常人。荣赫鹏是个典型,敏感,野心勃勃,有进取心,具攻击性。他还是个运动健将,保持了三百码(274.32米)的短跑世界纪录,这项比赛早就没有了。作为探险家,二十四岁曾只身穿越戈壁沙漠。他能在极低的温度下洗冷水浴,相当于今天的冬泳吧。某一日,他意识到自己对某种绝对精神的向往,便一头扎了进去,开口“纯粹”闭口“性灵”,还想象出了一个超越上帝的“神童”。在他看来,唯该神童才能引领人类进入真正美好的充满爱与音乐之地。他坦率地承认自己是个顽固的帝国主义者,并引以为自豪,入侵西藏之后,在整个后半生里,他又把自己弄成了一个极为复杂的宣传藏密的神秘主义者,其一生之缭乱让传记作者都无从下手。据说一个传记作者在写作半道上死掉了,另外两个中途放弃,还有一个研究者,忙活了三十年后,精神崩溃。荣赫鹏坚持每天给妻子写信,有话没话都要说,但又主张“自由之爱”,于七十六岁高龄外遇四十四岁的有夫之妇,并视为一生至爱。黄昏恋如此热烈,完全是老房子着了火。他与他的“小亲亲”纵论的“至喜与爱”和“生命的大和谐”,让出版商都看不下去,只好让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来建议他改写。还没完,这位后来得到女王垂青的爵士,蓄着代表高贵身份的海象八字胡的男人,一生又写了三十多本书,且周游各地,演讲无数。这个产出量,绝对赶得上一个专业作家。

由此可见,他之于西藏不能不说,西藏对他也很重要。这重要既事关国族大业,也涉及个体身心之修为。就算略过入侵一节,此人也完全可以作为理解西藏的一个别致的注脚。

在荣赫鹏率军入侵西藏之前,在西藏还是全世界的“香格里拉”的时代,对西藏有破坏性的“入侵”,应该是各种刺探情报的间谍。先讲一个间谍故事:

1865年,一个叫纳恩·辛格的印度人,受英国(又是英国)皇家地理学会的专家乔治·蒙哥马利指派,到西藏刺探情报。

辛格住在喜马拉雅山脚下,是个小学校长,因为家族曾在西藏做过生意,会说藏文。当时他三十五岁,伪装成朝圣的僧人,混迹于一支商队中进入西藏。他的任务是计算此去拉萨的距离,然后测量拉萨的准确位置,再绘制出通往这个古老圣地的地图。测绘之外,还顺带兼职,收集和西藏相关的一切资讯: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宗教的、水利的、交通的。

为得到准确的数据,两年前,1863年(这一年荣赫鹏出生),他就被送到德拉杜罕的印度测绘总部学习测量术,熟练使用六分仪和罗盘,以确定星辰的位置。另外一个重要功课是走路,不停地走,玩命地走,以保证步幅精确地保持在三十三英寸(约等于83.82厘米)。他必须在让常人绝望的枯燥重复中,将三十三英寸变成自己的本能。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苦行僧奇怪的步幅,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玛尼轮里缺了经文、他的念珠比别人的少了八颗。没有经文的玛尼轮里藏着细长的纸卷,为的是记录沿途的重要见闻;一百颗念珠可以帮助他更好地记录步伐,每走一百步,拨一个珠子,所有珠子拨一遍,正好一万步。他要通过尽可能精确的数据,把传说里含混的西藏变成可以准确描述的地域。英国控制了印度,沙俄也正往中亚渗透,西藏成了列强觊觎的对象,谁要最先染指,谁就得先搞到一份可靠的西藏地图。假行僧印度人纳恩·辛格来了,吃不上饭时,他靠教尼泊尔的商贩记账来换取果腹之物。

这一路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关山万里艰险重重,完全是一部传奇。间谍不好当,他得在同行中不动声色、不露马脚地完成数据收集。比如,他只能在同伴入睡后,才敢将藏在拐杖里的温度计取出来,插入沸水中,通过沸点来计算当地的海拔;他还要避人耳目完成种种文字和数字记录。中间还被班禅和达赖喇嘛接见。幸好班禅和达赖当时年少,分别只有十一岁和十三岁,还没兴趣对他追根究底,也尚无洞明人心的本领,要不,露了任何一点馅他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三十三英寸地走了九个月,他到了拉萨。

1866年10月,辛格随商队离开西藏,回到了德拉杜罕总部。整个勘察过程步行了一千两百英里,走了两千五百万步。皇家地理学会据此绘制出了西藏西南部地图,一个面目逐渐清晰的西藏在各种线条和数据下的显影液中浮现出来,一举改变西方世界对西藏两眼一抹黑的局面。后来的科技证明,纳恩·辛格的地图精确到纬度半度以内。这份地图如此重要,三十多年后,荣赫鹏带领大英帝国的军队侵入西藏,也是以辛格的路线图为行动指南。

在人类的间谍史上,纳恩·辛格的“苦行”绝对名列前茅,高寒和恐惧摧毁了他的身体。余生他怀抱皇家地理学会授予的金质奖章,靠可怜的退休金勉强活着,五十三岁时,潦倒而死。



5

好,现在说荣赫鹏。没错,荣赫鹏就是电影《红河谷》中入侵英军将领的原型。电影里重要的英国人有两个,一个是年轻的翻译琼斯,一个秃顶、留胡子的瘦高个军官罗克曼。照大略的史实和人物年龄,罗克曼应该脱胎自荣赫鹏,半光的脑袋和那副嚣张傲慢的胡子也神似。但对应历史,罗克曼应该是荣赫鹏与当时军队的指挥官詹姆斯·麦克唐纳的二合一。荣赫鹏享有外交权和整个行动的决策权,但军事指挥权在麦克唐纳。此人原在皇家工程队,刚由上校升为准将。在整个远征西藏的过程中,两人为争夺领导权一直钩心斗角,当然,最后狡猾的荣赫鹏赢了。荣赫鹏或许不该是那个年轻的琼斯,他不会说藏语,尽管之前的冒险历程中跟藏人打过不少交道,入侵西藏时他的翻译叫弗雷德里克·欧康纳;但电影里的翻译琼斯所具有的人本意识和情怀,倒是和荣赫鹏又有几分相似。奔赴高原的这一路,荣赫鹏放下屠刀就像一个忧郁的诗人。打完仗,他能够迅速转换思维,可以诗情画意地在草原上探花采草,读丁尼生和托尔斯泰的作品。行军路上,翻译和下属也经常看见他拿出纸笔,在马背上写写画画。至于荣赫鹏的后半生,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与心灵、信仰和写作有关系的事物上,怎么看都觉得有“文学气质”。

时任印度总督的寇松选择了他。1903年5月,他们在印度西姆拉的一场运动会上勾兑了此事。寇松相信他的老朋友能够胜此大任。荣赫鹏还是少尉时,就已经在中亚进行过若干次冒险,包括了一次从东到西贯穿中国的长达一千两百英里的旅行,这条线之前的欧洲人从未涉足。二十八岁时他已是英俄“大竞力”乱局中的高手。他还多次在英、俄和中国极其敏感与危险的竞争地区完成过秘密使命。他还曾孤身穿越了地图都无力照顾到的荒远地区,跟纳恩·辛格一样,获得了皇家地理学会的金质奖章。1899年,他二十六岁,如果不是他的司令官坚决反对,他可能就化装成商人,走在通往拉萨的路上了。

为表示支持,新任印度总司令基勤纳也给这支以印度军队和英国士兵为主的远征军提供了援助:配置两门可连发十次大炮的皇家山区炮兵团、诺福克军团(Norfolk Regiment)的机关枪、半连工兵、八连第二十三锡克先锋部队,以及六连第八廓尔喀士兵。另外还成立了战地医院、医疗小组、宪兵部队、电报和邮务室,提供了工程专家、测绘员、大群挑夫、六匹骆驼、三千匹马、五千头牦牛和水牛、五千头阉牛和七千头骡子。

这些只是前期配置,接下来还会继续追加。这些配置都将在入侵的过程中发挥重大作用。《红河谷》只艺术地呈现了入侵的一部分,大炮和机关枪就施展了死亡收割机般的威力。来自英国和印度的士兵到西藏,高海拔让他们高反严重,刚开始呼吸都成问题,高原上的挑夫和牲口帮了他们大忙。



6

客观地说,荣赫鹏一行的“远征”,初衷并非要刺刀见红,一路屠杀过去,他们想让西藏“答应”,比如开埠通商、英国人可以顺利出入西藏等。

1903年6月,荣赫鹏带领锡克军人经由锡金来到通往西藏的康格拉隘口(Kangra La)。在边界上,西藏官员和锡克军人有了摩擦,发生小规模战争,三天后,荣赫鹏的军队占领了岗巴,在当地扎营,寻求谈判。入我领土来谈?西藏的官员给拒了,你们退回锡金边界后再说。作为代表的是清政府派驻西藏第二大城市日喀则的何光熙。何代表亮明态度就退回城堡,然后借口身体不适回到了日喀则。荣赫鹏不想退,开始等,等新来的代表继续谈。一直等到8月21日,扎什伦布寺的住持带着随从来了,似乎商讨有了转机。但和蔼的塔西航波住持跟他聊的却是形而上的艰深道理,“地球像羊肩一样平而方”,最后,他建议英军撤回,没提供什么别的有效的建议。

这就意味着,如果要通过商讨达成进入西藏的共识,荣赫鹏还需继续等待合适的谈判代表来。等待漫无尽头。寇松来了一封信,说:必须制造“意外事件”。

何其相似乃尔,历史就是个圈,我们可以想想三十四年后的卢沟桥事变。对待西藏问题,寇松一直是急先锋,西藏位于英属印度和俄国之间,战略意义显而易见。碰巧他又热衷于“追寻世界性的声誉和光环”,渴望用“打开西藏大门,第一位将英国国旗插在拉萨的印度总督”的高帽子来二度加冕。他和荣赫鹏认为,俄国和西藏已经由一个叫铎吉(一译为德尔智)的沙俄宗教特务在中间拉了皮条,秘密签订了协议,英国不但在西藏捞不到好处,反有安全隐患。所以,下手更得早。当然历史证明,他们想多了。不过,在那个“大竞力”时代,他们疑心病泛滥也并非不可理解。

所谓大竞力,又称大竞争、大博弈,是十九世纪中叶到二十世纪初的政治术语,特指大英帝国与沙皇俄国争夺中亚控制权的战略冲突。通常认为,这一术语的提出者是亚瑟·康诺利,其后由英国作家、190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约瑟夫·罗德亚德·吉卜林的小说《吉姆》光大之。因此,为了把假想敌俄国逐出西藏,转而收入自己囊中,寇松和荣赫鹏认为,必须“进行实际的军事入侵”。借口就像海绵里的水,稍微一挤,就挤出两个。

借口一:两名锡金人被西藏抓了。荣赫鹏立马安排二人家属申诉,闹起来就有话说了。事实上,那两个锡金人是欧康纳未经训练的密探。

借口二:如寇松信中所说:“我们得知西藏军队在边界攻击尼泊尔人的牦牛,并带了不少头牛回到西藏。这是极具敌意的行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连牲畜都派上用场了。

寇松和荣赫鹏之所以如此焦虑,是因为开始英国政府出兵西藏的意愿并不坚决。他们有疑虑,一则俄国和西藏的秘密协议尚无实锤,二则师出无名,动了手置中国中央政府于何地?但架不住寇松和荣赫鹏这两个阴谋论者的危言耸听。寇松在1904年初给荣赫鹏的一封私信中说:“切记不要让政府认为我们是因为俄国或铎吉出兵西藏,而是因为协商被冒犯,边界被侵越,人民被捕,任务被阻,同时受到轻视。”两人的算盘没打错,只西藏拒谈这一件事,就让大英帝国脸上挂不住。

二十世纪初,西藏仍是一片未经开垦的神话般的处女地,关于这片土地上的奇幻传说弥漫在荣赫鹏的欧洲老乡心中:飞升的瑜伽,特殊的刑罚,奇特的转世观念,匪夷所思的观天象的能力,他们还听说,除了转经轮,西藏人不知道如何使用轮子。这个位于英属印度边界、面积不逊西欧、充满了东方奇观但落后也显而易见的广袤地方,此刻将大英帝国的代表拒在了门外。

竟敢!

1903年11月6日,英国内阁核准出兵江孜。


……(未完)
2021单月号-6《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你的目光/005  王威廉
骨 折/082  张玲玲
凤还巢/100  文清丽
破 壳/173  侯卫东

短篇小说
无法完成的画像/055  刘建东
嘴/119  蒋一谈
菖 蒲/193  响  雷
疗伤期/202  王天丽

小说新干线
好学生(短篇)/155  余静如
平庸之地(短篇)/162  余静如
去那永恒的平庸之地(创作谈)/169  余静如
年轻人的“天问”(评介)/171  岳  雯

散  文
十二背后/063  阿  来
沙漠手记/070  赵  瑜
九死南荒/132  孔  见

诗  歌
近作集/215  多  多
夜 颂/218  邹昆凌
中原六首/221  于  坚
六维空间/224  杨  克
小凉山上/226  鲁若迪基
塔什库尔干颂/228  邹  进

短诗集/230  张敏华  伊路  胡杨  冷眉语  彭戈  蒋伟文  方志英  吴艺  赖子  张巧慧  赵晓梅

其  他
2021年单月号1—6期总目录 / 238

艺  术
封  面 阿育王古寺[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  二 回眸[布面油彩]  陈衍宁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郭新民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教教 | 2022-8-10 20:55:09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多年里,西藏能偏安这世界最清净一处,三面群山环绕、地形地貌极尽复杂固然让外人不得其门而入,高原上稀薄的氧气显然也帮忙拒绝了大部分人。幸运飞艇走势图福彩双色球走势图幸运时时彩走势图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