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贺共饮
洛夫
有客骑驴自长安来
背了一布袋的
骇人的意象
人未至，冰雹般的诗句
已挟冷雨而降
我隔着玻璃再一次听到
羲和敲日的叮当声
哦！好瘦好瘦的一位书生
01
李贺的一生：
天才早夭后，留下的那些传奇
唐朝最短命的两位天才诗人，一个是王勃，26岁时，据说去交趾探望父亲，掉进夏日南海，溺水后惊悸而死，留下了大概80多首诗。一个是李贺，《新唐书》说他27岁病故，而《旧唐书》和李商隐写的《李贺小传》中说他只活了24岁。古人算虚岁，换算成现在的年龄应该减去一岁。
历史上，地位不显的诗人大都生卒年不详，比如杜甫的生卒年，后世文人考证了几百年才给定。
《群英吐秀图》局部
明 周之冕
李贺，河南府福昌县昌谷乡人（今洛阳市宜阳县）人。他没有子嗣，妻子在他之前病故，他的母亲是续弦，父亲年过半百生了他，未及儿弱冠，就去世了。
唐朝官员实行门荫制度，五品以上的官员，子孙可以依次降一阶直接当官，六品到九品的官员，子孙可以担任专门为他们设置的职役，到一定年限后可以做官。这福利一般由长子或嫡子继承，李贺家有没有这个福利呢？如果有，也轮不到李贺。李晋肃，曾经担任过蜀地“边上从事”，后又任陕县令，品阶都比较低。
李贺、李白、李商隐，唐朝三李，各个在诗歌上都是一代宗师。李白和李商隐都曾自称是陇西成纪李广后人，与皇族是亲戚（当然唐朝皇室自称是李广后人纯属附会），实则不然，只有李贺是李唐宗室。
他是李渊叔父的后人，算是宗室，但并非嫡系，虽说是名门望族，却家道中衰，空担了一个皇族宗孙的族望，加上少年丧父，家庭生活更是艰难穷拙，只能勉强维持温饱。李贺曾多次在他的诗中表达这种家境的贫寒和生活的无奈。
写自己生活自立，起早贪黑勤勉务农的：
星尽四方高，万物知天曙。
己生须己养，荷担出门去。
——《感讽五首》其四
写自己山间种地，地贫产量不行，半夜被催租的：
我在山上舍，一亩蒿硗田。
夜雨叫租吏，舂声暗交关。
——《送韦仁实兄弟入关》
家道中落好读书，以求重新光耀门楣。前有高门氏族王维，父亲早逝，作为长子担负家族期望，21岁高中进士，为了一份养家的俸禄，克制一颗归隐山间的淡泊之心在官场混着。
李贺聪明早慧，少有才名。他的粉丝李商隐在《李贺小传》中写道：
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始已尔！
李商隐写得多有画面感啊。每天一早，少年书生李贺骑着驴子出门，书童小奚奴跟在身后。
他走过田埂，爬上山岗，淌过溪水，诗书未曾离手，有所感便写下来投进囊中，回到家里，还“吟诗一夜东方白”，母亲心疼他的呕心沥血的刻苦，担心他读书把身体读垮了。
《琵琶珍禽图》局部
明 周之冕
李贺从小苦读勤学，有两个后果，一是少年白头，“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一是才名渐渐显露。
丧父后，18岁的李贺到东都洛阳拜谒国子博士韩愈，献上自己的诗作，最上面一首是《雁门太守行》，韩愈只看了开头两句“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就很吃惊，赶紧派人请了李贺来相识。
唐朝科举不糊名，考试前，应试者照例会干谒，结交朝中说得上话的官员，刷个脸熟。有了韩愈的加持，在河南府试获捷的李贺，意气风发，满心期望自己刚刚20岁就能高中进士，位列三甲，扬名天下，出将入相。
吾将噪礼乐，声调摩清新。
欲使十千岁，帝道如飞神。
——《出城别》
理想是“少年心事当拏云”，现实却是“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有人诋毁李贺，说他已经去世的父亲李晋肃的名字有问题，那个“晋”和“进”同音，应该避父亲讳，怎么能考进士。
这是什么奇葩荒唐的理由，韩愈听说后气愤不已，写了一篇《讳辩》，来反驳这种荒谬、无中生有的避讳，当事人还无法辩驳的无稽之谈。
韩愈在文章中骂道，如果父亲的名字中有一个“仁”字，那么他的儿子就要避讳这个仁，接着必须“不仁不义”，甚至连“人”都没法做了。
虽有韩愈撑腰，李贺还是在谣言中伤中失去了到长安考试的机会。进士及第，从最光明的大道上出仕，成为朝中栋梁辅助君主安邦定国光耀门楣的梦想，破灭了。
那些无聊的士人为何要如此中伤李贺，是妒忌他年少成年的才华么，还是另有原因。有一种说法和元稹有关。
唐末一书生为避黄巢起义乱世，躲在乡间无事做，写了本回忆本朝往事野史的《剧谈录》，里头“元相国谒李贺”一篇谈到，李贺心性孤傲，少年成名，得到韩愈引荐，出入缙绅间。元稹，作为李贺的洛阳老乡，也想认识下，差人下拜帖，谁知吃了闭门羹，李贺嫌弃元稹只是明经出身，之后元稹仕途得意当了礼部郎中，士子们想攀附他，于是争相诋毁排挤李贺给元稹出气，导致李贺一生不得科举，命运坎坷，郁郁而终。
这文人相轻、知名大咖之间互撕的传奇故事，很快就被写进了《唐语林》《太平广记》等，流传至今，成了“大唐第一渣男”元稹的又一黑料。
但野史终归是野史，随手一查元稹的履历，会发现他一辈子都没当过礼部郎中。李贺考进士的810年，他被贬官到了湖北江陵。
在此，他遇上了杜甫的孙子将爷爷的棺椁迁回老家，感慨老乡杜甫一生多舛，他写了墓志铭，叙述杜甫的一生，成为关于杜甫生平最早的记录。
《群英吐秀图》局部
明 周之冕
进士是考不成了，好在在韩愈和皇甫缇等人的帮助下，李贺得到了从九品的奉礼郎一职。每天的日常就是上朝前后整理下大臣的笏版，祭祀的时候把牌位搞得整洁干净，负责仪式的秩序和卫生，类似于现在的物业后勤。
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
……
礼节乃相去，憔悴如刍狗。
风雪直斋坛，墨组贯铜绶。
臣妾气态间，唯欲承箕帚。
天眼何时开，古剑庸一吼。
——《赠陈商》
一心想“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李贺，在这些日常琐碎，卑微任人驱使的杂役中，郁郁不得志，多愁便多病。三年后，他辞职东归，养病。闲居家中，虽然家乡昌谷的山水农田能涤荡郁结之气，但没有收入，只能困窘度日。
一年后，等到身体好转，决意弃文从武的李贺到山西潞州韩愈门人那做幕僚。他在原先北魏的首都大同漫游，吹边关的烈风，痛饮北国烈酒，干着简单的文书处理工作，很快身体崩溃，陷入寄人篱下命运总不能自己掌控的沮丧 。
一腔豪情被浇灭，再次病魔缠身的李贺预感自己死期将至，回到故乡。
关于诗人之死，见诸李商隐笔端：
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了不能读，欻下榻叩头，言：“阿母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
李贺本不愿死，他不能让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但死神的使者劝他离开，说天上有个美差，你可以做天帝的书记官，很适合你，不会让人受苦，李贺才放心地呼出最后一口气。
这是李贺死后近二十年，李商隐前去凭吊，拜访李贺的姐姐时，他听到的关于李贺的一生。李商隐感叹道：
呜呼！天苍苍而高也。上果有帝耶？……长吉生二十四年，位不过奉礼太常中，时人亦多排摒毁斥之。又岂才而奇者，帝独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岂人见会胜帝耶？
关于李贺，除有二百多首诗歌传世，其他如书信、文章，一概无存。他去世得太早，关于他短暂人生的记载少之又少，直接的资料除了李商隐写的传记，便是杜牧给《李贺诗集》写的序文了。
《春郊游骑图》局部
唐 佚名
02
李贺的诗人朋友圈
唐朝，是诗人们“众星罗秋旻，乘运共跃鳞”的时代。诗人之间，彼此不是亲戚、老乡，就是朋友，或者是对手。同一代人，总会有些不可思议的交集，或者说活在同一个朋友圈。
李贺朋友圈里的大诗人，韩愈、元稹、李商隐前文已经提到了，就不赘述了，就说下杜甫、杜牧吧。
与杜甫
李贺、元稹、杜甫都是洛阳人，关于少陵野老杜甫是哪里人，学者们有系统的考证，小编也会在之后写杜甫的文章中再详说。杜甫给李贺的父亲李晋肃写过一首诗《公安送李晋肃》，又名《公安送李二十九弟晋肃入蜀余下沔鄂》：
正解柴桑缆，仍看蜀道行。
樯乌相背发，塞雁一行鸣。
南纪连铜柱，西江接锦城。
凭将百钱卜，飘泊问君平。
杜甫的应答诗写得很多，但在诗题上就称对方弟弟的，只有27首，严谨认真如杜甫不会乱用称呼，杜甫与李晋肃是舅表兄弟关系。
《疏枝双雀图》局部
元 陈琳
与杜牧
一个诗人去世，整理他的遗稿，一般是子嗣的职责。有些例外托付给朋友的，比如李白是子孙在文学上不够出色，就交给了李阳冰，而李贺是没有后人可托，便给了和自己一样年轻的沈述师。
沈述师保存着李贺的文稿，但很快忘诸脑后。直到15年之后，他在宣州哥哥的官邸，酒后睡不着，翻箱倒柜找东西翻出了李贺的诗集，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还没尽到帮朋友整理遗稿的责任，心生愧疚。他想起哥哥幕中，此时正有一位有名的诗人杜牧，趁着酒劲，他半夜派人到杜牧处，请他帮忙写个序。
杜牧开始是拒绝的，经不住沈的再三请求，就给李贺诗集写了篇序。里面有一句后来成了名言“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幻荒诞也”，钱钟书说这是李贺得名“诗鬼”的原因。
以诗评诗，是古人的传统，比如《阅微草堂笔记》说鲍照“秋坟鬼唱鲍家诗”，杜牧在序中用一系列的排比句说李贺的诗：
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
这些排比很漂亮，但很空洞。排比大都是用来应付空洞的作文，无真情所以排比。
南宋诗人刘辰翁看到这篇序，直接指出杜牧根本就没有好好读李贺的遗作，大概打开翻了一两首吧，就说李贺像屈原写《离骚》，但又不及《离骚》。
杜牧不怎么走心的序还是扩大了李贺遗稿的影响力，李商隐为序吸引，决定去了解诗歌背后的诗人。
03
李贺的诗：
千年老“诗鬼”写的原是现代诗？
关于李贺的诗，有两点，一是他被称作“最像现代诗人的古代诗人”，二是他为啥叫“诗鬼”，而不是“诗仙”。
余光中先生在《从象牙塔到白玉楼》中说，1100多年前的李贺，在好多方面，都可以说是生得太早的现代诗人。他的难懂，他的超现实主义和意象主义风格，和现代诗是呼吸于同一气候的。
不独余光中，钱钟书对李贺也爱得深沉。他在《谈艺录》中花了最大的篇幅来说李贺，说李贺的诗大量使用了现今的“曲喻”和“通感”，这两种是优秀的现代诗惯用的写作技法。
什么是“曲喻”呢？如果两个东西相似，那叫比喻，如果两个东西不相似，却用来作比，就是“曲喻”，妙笔以曲达之，所谓“雪山似象，可长尾牙；满月似面，平添眉目”。
什么是通感？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五感彼此打通，颜色有温度，声音有形象，冷暖有重量，气味有体质等等。是诗人对事物往往突破了一般经验和感受，有深刻细腻的体会。唯其五感互通，新奇的词句方出。
李贺诗中，这类句子非常多。
“银浦流云学水声”，天上的云像水，飘动时会发出声音。“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写太阳见证古今历史一代代的变化，却说太阳神像打鼓一样敲着太阳歌声。说自己心气郁结难受的，“焉知肠车转，一夕巡九方”，其他还有“南风吹山作平地”“石涧冻波声”“星星下云逗”等等。
万事万物皆有情，万物皆可互比、互通，只要你体察感悟得足够细腻。李贺推崇的这种技法，引来了一众诗人效仿，比如温庭筠的“湖西山浅似相笑”，孟郊的“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