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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 香 文/马丽红
龙城是一座古城，因南接省城，东邻商业重镇青城，又有一条江流经北郊，水陆交通十分便利，所以历来是商贾云集的地方。 虽说已到民国初年，龙城的妓院依然很多，很多外地商人客居他乡，自然免不了去妓院排遣寂寞寻花问柳。 萧三爷和卢大少是脚前脚后来到龙城的。他们的生意做得都很大，而且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喜欢逛妓院。 偏偏他们同时喜欢上一个姑娘，两人摽着劲儿往一个叫沉香的姑娘身上砸钱，卢大少仗着年轻潇洒，萧三爷凭借诗酒风流，两人可以说各有千秋，不相上下。 沉香原来不叫沉香，自从和萧三爷睡一宿就叫沉香了。用萧三爷的话说，你原来的名字太俗，很难吸引男人。再说你身上散发一种沉香木味儿，很好闻，只有这个名字才配你。 卢大少虽说看不上萧三爷，但却很喜欢沉香这个名字，用他的话说，萧三这个老家伙长一个狗鼻子，肚子里还真有几滴墨水。 沉香在改名之前还不是头牌，改名以后没多久就变成飘香楼的头牌。这多亏萧三爷和卢大少对沉香的赞美和包装。 两人先后给沉香定制了几套苏绣旗袍，同样是旗袍，一上身沉香立即变样了，把身材秀的袅袅婷婷，就像四月的柳枝随风摇曳，又像六月的出水芙蓉娉婷玉立，所有在场的姐妹都看直眼了，大家谁也没有想到沉香原来这样漂亮和招摇。 要说沉香最吸引人的不是她的脸蛋儿，而是她的眼睛。别人的眼睛是看人的，而她的眼睛天生是被别人看的。她的一双眼睛很亮也很灵动，犹如暗夜天空移动的两颗星星，走到哪里哪里就光彩夺目；又像深不可测的湖水装着无数的秘密，引着你不由自主地去一看究竟。对此卢大少深有感触，他只要一看到沉香这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心里立马草长莺飞，腿也迈不动步了。 沉香的名气越来越大，有很多嫖客为了看沉香一眼不远千里来到龙城。可这时候的沉香早已被萧三爷和卢大少两人垄断了。为了博得她的欢心，两人定下一条规矩：只要两人都在龙城，单日归萧三爷双日归卢大少。 老鸨自然十分高兴，银子流水一样地进了她兜里。 这天正逢双日，卢大少自认要比萧三爷更喜欢沉香，为表示自己的诚意首先向沉香表白要给她赎身。沉香看着卢大少的一脸真诚，微微一笑没有吱声。他以为沉香同意了，接着说，等我把你赎出来你就跟我回苏州。 当时已近黄昏，屋里的光线有些暗淡，卢大少只觉眼前一黑，沉香的眼睛就没了神采，卢大少感觉有些不对劲儿，赶紧问，你不愿意跟我走？ 沉香说，我不去苏州。 卢大少目光深邃地紧紧盯着沉香的眼睛，他不明白一个妓女为什么不想赎身。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沉香，一缕沉香木的香味淡淡地向他袭来，沉香慵懒的地躺在雕花木床上，白玉似的手腕支着额头，整个身影儿朦朦胧胧的越发好看，卢大少不觉傻了。 沉香说，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可我不能跟你走。 卢大少为沉香赎身的消息不知怎么到了萧三爷耳朵里，他以为沉香既然没看好卢大少，肯定是等着他呢。想不到的是沉香回萧三爷的话和回卢大少如出一辙。 沉香说，萧三爷，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可我不能跟你走。 萧三爷一想到自己在她身上花费的功夫，不免很生气，就问，为什么？ 沉香说：我不能跟你走。 萧三爷没话了，他知道再问下去已经毫无意义。没想到沉香在回绝了卢大少以后还能回绝他。但在对女人方面他要比卢大少高明，他提出要带沉香出去游山玩水，准备从侧面迂回渗透。这回沉香同意了。 两人刚离开龙城，一股土匪冲进飘香楼，为首的大当家指名要见沉香，老鸨只好说沉香不在，大当家一怒之下给飘香楼点了一把火。 半个月后，等沉香跟萧三爷回到龙城，飘香楼已经停业。沉香哭了，而且哭得十分的伤心。 老鸨怕土匪回来找茬，决定把飘香楼关了，卖掉所有的姑娘。 卢大少觉得这回机会来了，赶紧对老鸨说，我要沉香你开个价吧？ 老鸨说，沉香没少给我卖命，别人我说得算，沉香的事儿你得问她自己，她要不愿意你给我再多的钱，我也不卖。 十几个姐妹先后被人赎走了，最后只剩下沉香。 萧三爷和卢大少再次向沉香做了表白。特别是卢大少，他宁愿休了家里的三房妻妾迎娶沉香。俩人就差跪在地上给她磕头了。可沉香的眼睛低沉着，看着萧三爷刚给她买的鹿皮鞋，愣是一句话不说。 老鸨说，沉香要我说他们俩你嫁给谁，都一辈子吃香喝辣的，我真不明白你想啥呢？ 沉香依然看着脚面，目光暗淡。 院子里的人越聚越多，都想看看沉香最后花落谁家。 老鸨说，你倒是说一句话啊？ 沉香依然沉默着。 蔡渣子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院子里的，他是龙城的混混儿头儿，和老鸨沉香都很熟。他神情猥琐一脸坏笑地走到沉香跟前站定。 沉香忽然抬起头来，眼睛放射出星星一样的光彩，一眨不眨地看着蔡渣子。 老鸨疑惑地说，怎么渣爷你也想赎我们沉香？ 蔡渣子说，我没钱可我懂沉香。 沉香的眼睛更亮了。 蔡渣子看着沉香接着说，我保证给你再开个飘香楼，还让你做头牌！ 沉香看着蔡渣子，一双眼睛火球似地燃烧起来，脑袋鸡啄米一样地连连点头。
《被一位青楼女子所洞穿的“爱”》
——走进作家马丽红《沉香》主人公的内心世界
古今中外的风尘女子，早已被大作家一网打尽，难出新意，但女作家马丽红却以过人的胆识，“怒向刀丛觅小诗”，给这一古老题材赋予了更深、更广的象征意义。
民国初年，有一座繁华的古城。城里有一处“飘香楼”，楼里有一位头牌名唤沉香，因身体散发迷人异香而得名。其间从外地来了两个非富即贵的人物——萧三爷和卢大少。他们不约而同看中了这个美女，较着劲儿往她身上砸钱。就在二人争相为沉香赎身时，一伙土匪烧了飘香楼。人们都猜测沉香必投靠其中一人。谁知混混儿蔡渣子斜刺里杀了出来。他承诺，出资为沉香再造一座飘香楼，继续让她当头牌。沉香连连点头，把萧三爷和卢大少抛之脑后。
故事戛然而止，许多读者百思不得其解。这谜一样的结局，恰恰是作者的神来之笔。作者没给答案，而没有答案，恰恰是意味深长的答案。冰雪聪明的沉香，早已看穿了“宠爱”背后的三大陷阱。
其一：赎身之“爱”的背后，是仰人鼻息，遭人歧视的无底陷阱。
现代社会学家发现，科技的垄断，财富的非法获得，导致人类道德越来越滑坡。因此，人道主义提倡，对卑微者的崇高宽恕和救助，才能唤起一种崇高的信仰。当人们排起长队，握着石头，砸向一个妓女时，耶稣说，你们每个人如果没有母亲，没有犯过错误，就把石头扔下去吧！忽然，石头停在空中，耶稣扶起了那位衣衫褴褛的妓女。沉香知道，她周围封建礼教、三纲五常筑起的铁墙，层层叠叠，不会有人停下手中的石头，也不会有耶稣来搀扶她。
给她赎身的两个人，一个是富商萧三爷，商人重利轻离别，前月浮梁买茶去。另一个是公子哥卢大少，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常是公子哥。这两个男人，准确地说是嫖客，都将短暂的欲望错当爱情，感官享乐早已蒙蔽了灵魂。当激情退去，被赎身的沉香，必将沦为第二个《茶花女》中的玛格丽特，或者是莫泊桑笔下的羊脂球。身体被人嫌弃，精神得不到安慰。人性的冷漠，伪道士的侮辱，会像毒蝎一样，周而复始地啃噬她的心。沉香不愿飞蛾扑火，她要把自己化作陆游笔下的“梅”——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其二：赎身之“爱”的背后，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的吃人陷阱。
鲁迅说：“笼子里的小鸟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子，外面便是鹰，是貓，也诚然无路可走。”明代冯梦龙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描写了一位含冤受辱，坚贞不屈的风尘侠女。她用自己的积蓄为自己赎身，希望把终生托付给富家公子李甲，然而这个渣男背信弃义，辜负了杜十娘对她的苦心。为了一千两银子，转手将杜十娘卖给他人，却不知他娘子的百宝箱里家财万贯。杜十娘万念俱灰，投江而死。
小说主人公沉香，与杜十娘一样，也有一颗纯净的心，也有向往美好生活的梦想。只是沉香比杜十娘和玛格丽特多了一份冷静，多了一份理智。她知道，多少人爱的背后，是内心的盘算和分离；多少人笑着，却眼含泪滴。沉香无数次问自己，是找个借口继续苟活，还是勇敢前行保持愤怒，当她发现整个世界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做梦的机会时，她选择了“保持愤怒”，向死而生。
其三：赎身之“爱”的背后，是举牌竞拍，虚高价格之后的贬值陷阱。
沉香出场不久，作者就把她当成“拍品”放在了萧三爷和卢大少面前。他们已经不在是娶一个女人，而是炫耀、斗富，争夺猎物。“卢大少说宁愿休掉家里的三房妻妾，迎娶沉香”。轻诺必寡信，他们任何一方都在哄抬价格，给沉香展示诱惑，掩盖陷阱。当泡沫破灭之后，他们会心生失望，对到手的“物品”怎么看怎么不值。曹禺《日出》里的交际花陈白露，也曾被许多资本家争来抢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最终身价大跌，悲惨自杀。她生前像坐过山车一样，从幻想的高峰跌入绝望的谷底。
理智的沉香，唾弃这种海市蜃楼般的虚华，以自我的毁灭，向剥夺他生活尊严的丑恶社会发出控诉，她深知，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为了防止被出卖，她只能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最后的救命稻草，这是一个低到尘埃里的风尘女子，唯一的抗争。
“沉香”，本是一种名贵中药和上等香料，它是特殊材质的沉香树破损后，自身免疫系统分泌一种芳香物质来保护自己，经过几十年、几百年的结晶，最终结疤成香。这种以物喻人的表达，象征主人公本是人间圣洁极品，却被迫承受香消玉殒的命运，反衬了世界的污浊。
透过沉香对“爱”的拒绝，让人看到了女性身上超越世俗、超越物质而净化人心的境界。她对这座古城的“爱”是警觉的，因为那块土地使她遍体鳞伤；她对家族的“爱”是警觉的，因为血缘带给她的苦难多于幸福；她对萧三爷的“爱”是警觉的，因为他的赎身只会让她变得轻贱如草；她对卢大少的“爱”是警觉的，因为他赎她的目的只是让她牺牲做他的奴仆。自古风尘女子都是折射人间百态的一面镜子，它不仅局限于女性世界，多少衣冠禽兽不是在出卖自己的尊严和良知？讽刺的是，出卖灵魂的人，却厚颜无耻地瞧不起出卖身体的人。
世界文学中的杰出作品，一类是对于不完美的世界进行揭露与鞭挞，另一类是对于更好的世界表示向往与憧憬。《沉香》无疑属于前者。
（王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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