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太白
那年我高考失利,父亲安慰我“今年考不取,攒足劲明年上本科”,并致信县中陆校长请求帮忙,那边回信说“名额再紧,也不能不帮老同学……”,在信末交待父亲捎些土特产给学校钱主任——“他是文补班的班主任”。父亲非常高兴,赶紧张罗。
父亲把弄来的花生米红薯干打成包裹,瞅瞅掂掂,总觉得不够分量,怕拿不出手,眼光便往正在院子里散步的太白身上瞄,吓得小妹脸色煞白。太白是我家大白鹅的名字。春上家里逮了6只雏鹅,瘟掉两只,猫咬死两只,被小侄子玩死一只,惟有这只雌鹅排除凶险坚定地活了下来,它高大肥硕,趾高气扬,领导着村里的鹅族,陆上水里惟它“鹅头”是瞻,极是豪迈。猫狗遇见它也避让三分,黄鼠狼更不敢觊觎我家鸡窝。小妹天天打青草喂它,视为至爱宠物。父亲耐心细致地给小妹讲哥哥复读的重要性和送鹅的必要性,直到她破涕为笑。
太白生平第一次坐船,随我们走了80里水路。来到县中时,我惊喜地发现主任家里居然养了一群鹅,有七八只之多。我想我家太白不至于被宰吃了,它会和我一样在新的环境里开始新的生活。
学校里的鹅见多识广,即便在热闹沸天的操场,它们照样闲庭信步,操场的一隅就是它们休息的领地。因此我可以天天看到我家太白;只是它并不合群,在一旁独自卧着,却高高昂着头颅。我知道,一向骄矜的太白不屑与这些低它一头的同类为伍,身陷异域,却不失一颗骄傲之心。
不知什么时候太白意外发现了我原来是和它生活在同一个校园里的,这使它十分亢奋,每次我去食堂打饭经过鹅族的栖地,太白都会亲热地跟上来,亦步亦趋走进饭厅,直到服务员把它轰出去。这让我很尴尬,同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终于有一天,上历史课时,有一只大鹅在教室的走廊上来回逡巡,不时把长长的脖颈伸向窗户,甚至伸入教室门内,做跃跃欲“进”状,惹得全班轰堂大笑。历史老师异常恼怒,出门用脚踢它,还动用了黑板擦,才把太白“请”走,但师生均心气浮躁,无法收敛情绪,弄得台上语无伦次台下不知所云了。
这件事断送了太白的性命。事情传到钱主任耳中,他请食堂师傅把太白提了去,放血拔毛,做成了一锅香喷喷的红烧鹅肉。多年以来我再不吃鹅,即便到了盐水鹅最为著名的扬州。我怕想起我家太白,是我造成了它的早死,我对它永存愧疚。
阿黄
一九四0年,十八岁的我奶奶嫁到爷爷的村庄时,陪嫁中有一件活物,便是那只叫做阿黄的两岁半公狗。
这以前,阿黄是在渔船上度过了整个漂泊的童年,而现在它可以由着性子在田野里奔跑,在芦丛和蒿草间追逐猎物,在阳光下的晒草上与母狗们打情骂俏。它幸福无比,它找到了天堂。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那年冬天,尖利的枪声划破了乡野的宁静。南边来了鬼子兵,在运河圩堤上筑起了高高的炮楼。村子里断了笑声,狗们也噤若寒蝉——这些东洋来的强盗个个都是饕餮之徒,酷爱吃鸡,更爱吃狗。 阿黄在这时便显得不同凡响。它一如往常地在河野田畴之间将自己张扬成一面猎猎的黄旗,一支御风疾行的箭矢。它为全村的人和狗们把风放哨,啸声激越,来去如电,如同一位艺高胆大的侠士。
于是日本人对阿黄恨之入骨,发誓夺其命,食其肉,寝其皮。他们与一只狗较上了劲儿。阿黄终于腚上中了枪弹。鬼子把它吊在苦楝树的枝丫上,用雪亮的匕首哗哗剥了皮。
剥了皮的阿黄吊在树上一动不动,鲜血渗透了它脚下的土地。鬼子松开绳索,把阿黄掼到地上准备开膛。民间有谚,“狗生土命,触地而活”,说的是狗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命力,就在鬼子动刀的那一刹那,阿黄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血淋淋的肉身窜过敌人的裤裆,如一团暗红色的火,奋力往北面家中奔去。
其时奶奶正在灶间烧火,突然看见一个血糊糊的东西“咚”地撞进门来,跌在灶房的柴薪上。奶奶花容失色,泪飞如雨。阿黄喉咙呜咽,似在诉说,像在告别,眼里噙满了泪水。
鬼子循着血迹寻来了。屋场上站满了乡亲,无言,可眼里藏着刀,蓄着火。那个汉奸翻译对大家说:快交狗吧,不然太君生气了烧你们的房子。身怀六甲的奶奶心如刀割,几欲跌倒。 这时,阿黄颤巍巍地出现在门口。它努力支撑着血淋淋的身体,对着青天喑哑地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让人心颤栗,天日无光!然后它突然腾奔而起,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冲进了屋边的芦荡,挣扎着奋力向芦丛深处游去。 鬼子无望地朝湖里放了几枪。这些两条腿的畜生终究没有弄得过一条狗,垂头丧气,悻悻而去。
深夜,爷爷划着小船把阿黄捞了上来:四肢蹬直,眼还睁着。爷爷把它埋在村后一个叫做“踏倭湾”的垛田上。小小的墓,不高,可看上去怎么也像一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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