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持贴] 寻找最美古村落,一生的百渡在碛口

[复制链接]
查看914 | 回复0 | 2019-5-27 09:18: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生的百渡在碛口
                           张玉
我走过后街青砖斑驳的一些商号时,一条条小巷子蔓伸过来,秋日的暮霭平缓而干燥,有虫子蛩蛩地低鸣。一条石板路斜斜指向湫水河边的渡口,那里有零落的蒲苇在桥孔下生长。不同于晋南水泽成片密集的苇荡,此地的芦苇和蒲草寥落,它们因稀疏而格外显得高大,有雍容而寂寞的姿态。湫水河向下流去,在裸露沙床的河边,蒲草结着毛蜡,像一枝枝红烛点亮了秋风。
碛口客栈的前身叫“四和堂”,据说是一个油坊,专卖胡麻油,但姓氏不见传了;它建成于乾隆年间,几经辗转,被一个叫张庆德的当地人买下,修成如今的模样。应该说这位张先生是深具文化品位的人,客栈古色古香,修旧如旧,保存了碛口潮湿陈旧的气息。在汉语的语境中,“客栈”这两个字是远比“酒店”更具文化意味的存在,它包含落拓的、凋零的、萍水相逢的江湖美感——最后一座客栈在繁华不再的小镇上伫立,关涉红尘的轮回与兴替。它不是规则的四合院,而是依湫水的走向而建,大院四周都是窑,有很宽的回廊可以让客人闲坐,喝茶或纳凉,我沿着石头楼梯走到一层窑的房顶上,看到八仙桌上的果盘里摆着深红的圆枣。我在街上几家店铺里鉴赏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古董,有一对绞丝银镯,粗犷古拙,有黑黄的包浆,我很喜欢,但是把玩了许久,还是放下了;我知道我正在加入碛口的秋天,在这个凋谢的季节抵达同样凋谢了繁华的古镇;我并非专为看一座小镇而来,我更想看到一片生长了千万年的巨大的碛,环绕它的孔隙、沙石、胡琴和河流是否在深秋里发出另一种轰鸣。当然,如果有机会,我也想结识那个叫“冯彩云”的妓女,她在这里居住了一百年,她的红衣褪色了,像秋叶一样,她也肯定希望跟一个人说说话。
黄河的水位一降再降,河床沉下去,岸边是一道一道灰白的印子,我想这样的河床一定很饥渴,不像我,每天喝几大碗小米粥。在曲折的湫水岸边我看到几个架着画板写生的年轻人,似乎是美院的学生,有一个少女在旁边看他们画画,目光专注,我不知道她是他们的同伴还是小镇的女儿,只是觉得她斜扬的眼梢像极了孙频笔下的陈佩行。我坐下来歇了一会儿,看那个年轻画家笔下氤氲的古渡口,有很多色彩我叫不出名字,它们像上古的管弦中失传的乐器,奏起一支久远的长调;这长长的民谣中没有路标,少女信手往前一指,对我说:“从这里一直走,就是黑龙庙了。”百年来沉积的故事随暮色远去,现在黑暗乘波涛隐现,灯光次第亮起。
黑龙庙是最高的地方,有个戏台,据说过去唱戏的时候,河对岸的陕西人家也能听得分明。我想居高临下看看夜景,便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石巷上去,结果俯瞰什么也看不清,街道只有一条闪着昏黄的灯光,左手是人家,右手是黄河,那些院落和票号被深深地掩映在一片碛声之中……这节令渐渐有了二胡凄清的韵味,在最初的民谣之外纷纷凋零。
走回客栈时,月亮躺在湫水中睡着了,而小镇的夜生活刚刚醒来;拉三弦的老人咿呀地唱着:“九曲黄河十八弯,宁夏起身到潼关。万里风光谁第一,还数碛口金银山。”百年前的碛口曾经商贸两旺,用“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来形容毫不过分;上千艘木船自北方的河套顺流而下,它们遮天蔽日的帆影在湫水上穿梭。从陕甘宁和内蒙运来的药材、皮毛、盐碱经此地转运至祁太平和晋阳,而东路的布匹、丝绸、茶叶和洋货则沿河北上;那时候口内的市场买的东西大半都叫“碛口货”;它们成就了一代晋商的汇通天下。我耳边仿佛响着数十年或数百年前人们搬运货物的声音和骡马的叫声,码头上是灯笼和火把,历史在黑暗中明亮起来。
晚饭是碗托和油茶,碗托是荞面的,做法与晋中不同;是用葱姜糖蒜和了肉丁炒成臊子,再加粉条和海带丝;最后放碗托;炒好之后散发着葱和肉亮烈的香气,这就是黄河古渡口的味道。
我喝着油茶,听着张树元老人的歌声,这是他的保留节目“碛口名妓冯彩云”。冯彩云在碛口可谓人尽皆知,众口相传着她的绝世美貌和苦难人生;碛口人似乎愿意把她打造为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什么“除暴安良”、“劫富济贫”之类的形容词都不伦不类地被堆砌在她身上,这样说来她不像一个名妓,倒像一名侠女;然而你问他们这个女子具体的济世功德,又没有人答得上来。因此我并不相信这些乌有的传说,我只愿相信她曾经作为美人的存在。碛口这样的销金之地,怎能没有冯彩云呢?她的名字就是一首诗,像深秋中的一段彩云,美艳、璀璨、变幻莫测,超越于河流和天空之上,超越于她的恩客和珠宝之上;作为一代红颜,她倾国倾城,高踞莲台,她的眼波穿越千年,颠倒众生,她是那种既能自渡又能渡人的女人。
“家住陕西米脂城,市口小巷有家门。一母所生二花童,奴名叫冯彩云……”她从一衣带水的陕西被卖到碛口,碛口为她准备了如流水的驼队和客商,以及他们豪掷的金银和亦真亦假的爱情;“多亏朋友陈海金,引奴到兴盛隆;一身衣裳都换尽,还送奴桃花粉……”血泪斑驳的人生中,几件衣物和一盒脂粉就是她久已向往的温暖,她开始神女生涯:“第一个朋友……第二个朋友……泪蛋蛋本是心头血,一天我也不想活……”她凄厉的哭声荡在碛声中,病死时年仅二十七岁;当唱到她的骨灰需要送还米脂时,张树元老人哭了。三弦抖着,有螽斯的叫声嵌在歌声里,一只乌鹊在枣树枝头飞起,隐入碛口的夜色,西风凉的如此彻底。流年如同一场炼狱,任你绝世枭雄、倾国佳人都要绝望地低眉垂首,众生如此。我也跟老人一起怆然涕下,是因为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我们总有那么多的遗恨难平。
堆积着丝绸和茶叶的河水边,冯彩云或许曾在这里捣衣洗菜,也许她会把残留着胭脂嫣红香气的洗脸水倒在水中,她的死亡在碛口迎来送往的传说里是香艳的传奇,这传奇令她成为一种宿根深远的植物,盛开在比生命更广大而复杂的生活之中。在深秋时节,她被大风吹落,但是她的种子还在,埋藏在此刻我所站立的地方。
第二天,我坐船到西湾,看黄河画廊。这是巨大的惊世杰作:“百里黄河水蚀浮雕”,仅仅这个名字就带给你巨大的感官冲击,悠长的河流中,是绵延不绝的赭红色崖壁,千仞之高,万丈之长,每一块临水照花的石头上,都有一眼洞窟,犹如佛龛,犹如天眼,其中端坐着或涅槃或羽化的精灵,有异兽,有草木,有妖物,有天神……,它们姿态各异,它们千重万复,它们历劫飞升,它们竞发争渡;万物在生长,众生在狂欢;我想,当年的乐尊法师若是从此泛舟南下,碛口渡便是莫高窟。
我请船工将小舟划近峭壁,摩崖光滑宛若水洗,我伸出右手去触摸那壁上绝美的飞天,它看似很近却遥不可及。没有来过这里,你不会知道黄河是一条什么样的大水,碛口是一个什么样的渡口。残阳如血,沿晋陕黄河峡谷漫漫而去,将岸边铁灰的岩层和石缝中努力探头的棘草一并收集;前方又是一片碛,巨大的轰鸣隐隐传来,与我漫无边际的目光相接,荡起在黄河之上,像一个天衣无缝的隐喻。
碛比人坚硬,但在白驹过隙的幻灭中,它也只不过沧海一粟。我在听着碛声,它潜在的语义被我艰难地解译,我以为它是最具神性的黄河的图腾。碛是孤独的,像我们的人生;它在漂流和激荡中循环着一种粘稠浓重的乳液,一种流转于昼与夜、生与死之间的介质,因此它发出轰响,如此激越,如此苍凉。当如云的驼队一匹匹退回北方,消失于回首的古渡口,只有碛声永远不变,它上升为一种悲鸣,一种在裂缝中挣扎的哀声,在漫长、琐碎、单调、无情的时间长河中,它没有方向,因此我们需要寻找,需要追求——我是一个懒惰的人,我其实不愿追求任何事物,因为求之不得会给我带来痛苦。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我只能在人生的碛口中不断摆渡,不断追寻。人生有大苦,痛苦的起始,就是这条碛,它诱惑我百渡而不悔。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2

主题

0

回帖

8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积分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