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金声 于 2016-6-13 10:21 编辑
一、 焦老大收子
金声 著
1937年夏季。北平广安门火车站货场内。 一列拖着几十节车厢的老式机车停靠在站台上，巨大的车头吁吁喘着粗气，车头顶上粗大的黑烟筒里往外冒着袅袅白烟。 机车货厢的门敞开着，几个农民模样的壮汉赤裸着上身，正从货仓里往外搬运装满大米的麻包。车厢前停着一辆马车，车前摆放着一个喂草料用的椭圆形大笸箩，一匹枣红色鬃毛的高头大马正低头吃着青草。 炎炎烈日下，焦老大和亮子站立在马车上，双手抬着沉重的麻包正在码垛，豆大汗珠不断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俩人不时地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 远处，两个头戴钢盔的日本巡逻兵，正躲在附近柳树浓密的树荫下乘凉，警惕的眼睛不时地四处张望。两只三八式步枪并排斜靠在粗壮的树干上，骇人的刺刀足有一尺多长，明晃晃的泛着刺眼的寒光。 车很快装满了。亮子收拾起马槽，拴挂到马车后面的车身底下，爬上马车坐在后面米包上。焦老大走到车辕前，顺手抄起马鞭，纵身一跃跳到车上。驾！随着一声清脆鞭响，马车缓缓启动，渐渐驶离广安门货场。 北京的夏季酷热难耐，地面散发的热气直扑人的脸面。路边的柳树耷拉着叶子，树荫下偶见一些西瓜摊和吐着长舌头哈哈喘气的流浪狗。街上车稀人少，一些赶路的人大都行色匆匆。街边店铺门前冷冷清清，一些敞开门的店铺内，有的里面有些零散顾客，有的掌柜或伙计呆坐在柜台后面犯困打盹。 马车跑起来后稍微有些清爽的凉风，焦老大坐在辕座上不时地挥舞着手中的马鞭。两辆满载着日本兵的卡车从远处驶来，擦着身边疾驰而过。抬眼望去，卡车顶上架着一挺机关枪，两个机枪手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前方，一个手握枪柄摆出战斗姿势；另一个立在旁边，用手扶着微微晃动的枪身。坐在后车槽里的日本兵全副武装，头戴钢盔，怀里搂抱着上好刺刀的步枪。卡车开得飞快，看样子好像去执行什么紧急任务。 望着远去的卡车背影，焦老大厌恶地朝地上啐口唾沫。他扬起马鞭狠抽辕马一鞭子。这鞭子抽得过于肆意，不偏不倚，辫梢正巧落在马耳朵上。辕马疼得身体猛然往上窜跳起来，随后发出一声嘶吼，撒开蹄子飞快地奔跑起来。 焦老大落下鞭子，望着继续朝前狂奔的辕马，心里感到有些后悔。牲口是有灵性的，主人的鞭子就是命令，听到鞭声会毫不犹豫地遵照执行。眼前这匹马性情老实忠厚，任劳任怨，累死累活地为焦家卖了5年命，得到的报酬不过是几把随处可见的青草。这匹马不仅是自己养家糊口的好帮手，也是相依为命的忠实伙伴。刚才辕马正在卖力地朝前拉着车，马车的速度并不慢。自己这鞭子抽得显然毫无道理，纯属无情无义，以怨报德。 七七卢沟桥事变，日本人占领了北平。白色恐怖笼罩着这座古老的城市，人们陷入一片恐慌和焦躁不安之中。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焦老大打心眼儿里憎恨，可是将自己心中的怨恨撒在无辜的牲口身上，这算是什么逑本事呢？狠辣的辫梢抽在马耳朵上，犹如抽在焦老大心上。他觉得对不起辕马，也愧对自己的良心。 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马车来到六里桥附近的大成粮店。刚到门口，呼啦啦从粮店门里窜出几个年轻伙计。大家七手八脚地干起活儿来，满满一马车大米很快就卸完了。 焦老大居住在离大成米店不远处，一个独门独户的四合院里。小院挺宽敞，院内面积足有150平方米；院门左手靠南墙不远的地方，有一间带有马槽的马厩，马厩门前立着一根碗口粗细的栓马桩；北面一拉溜儿盖有八间正房；靠西墙是四间厢房，其中一间用做厨房，一间堆放着半屋干稻草和一些杂物；厢房门口栽种着一棵近百年的粗大柳树。树荫下支着一个漂亮的小方桌，桌上摆放着紫砂泥茶壶茶碗。院外是一片足球场般大小的开阔地，开阔地中间有一间破旧的公用厕所。院周围住着几十户邻居，这些邻居除了有头有脸的警察局高副局长和恶名昭著的铁铺杨掌柜两家外，几乎都是老实巴交的平头百姓。 焦老大停好马车，卸下牲口牵进院内。他将缰绳的套环挂在栓马桩上，又疼惜地在辕马脸上亲昵地抚摸几下，算作对爱马的一种宽慰和精神补偿。亮子拎来一大桶净水，摆放在牲口眼前地上。辕马打了一个喷嚏，低下头迫不及待地狂饮起来。 庆芝从屋里走出来。她走到厨房门口，用水瓢从水缸里舀出凉水倒在地上脸盆里，招呼道：“这天真是热死了！你俩赶快洗洗吧。” 冲完凉，焦老大和亮子俩人坐在小桌前，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喝茶聊天。庆芝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老大回来了？”随着声音，院外走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她身后跟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老太太衣衫褴褛，满脸病容，怀里抱着一个3岁左右的小男孩。 “三婶来了，快请坐。”见三婶领着老太太和孩子进来，焦老大热情地招呼着，搬过一个小板凳递给三婶。 胖女人是隔壁的邻居，官称三婶。三婶是个热心肠，平时谁家有事她都愿意出头帮忙。不过这女人有个坏毛病，心里撂不住话，平时喜欢串门子传老婆舌头。 “老大，你托我的事情我给你办了。”三婶边说边用手指下身边的老太太。“说来凑巧，我刚才出门买菜，遇见这老太太跪在菜市场门口，四周围着一群人看热闹。我挤进去一打听，原来这老太太要卖孩子。你不是托我想抱个儿子吗？这孩子虽说瘦点，可长得挺周正的，我觉得不错，就顺便给你领来了。” “来。你过来。”焦老大伸手拉过孩子，仔细端详着。“你叫什么？” 看见陌生人问话，小男孩吓得直往后躲。老太太操着浓重的口音说道：“他叫铁柱。” 焦老大抬起头，问道：“大娘。您是哪里人？” “俺是邯郸的。” “这个孩子是谁？” “俺外孙子。” 焦老大抚摸着铁柱脏兮兮的头发，内心充满怜爱，问道：“您为什么要卖这个孩子？” “俺病得快不行了，现在连走路都打晃。俺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俺打算找个好人家把孩子卖了，凑几个路费回乡下去。” “孩子的爹妈呢？” “死了。他的爹娘都被日本人杀害了。村里的汉奸要铲草除根，俺得到消息，连夜抱着孩子从后山跑了。要是不跑，俺娘儿俩也早没命了。” “日本人为什么要杀孩子父母？”焦老大眼里闪烁着一道凶光。 “铁柱爹是游击队长，俺闺女生下这不到半年，也跟着他爹打鬼子去了。俩人一走就是好几年，铁柱是俺一手带大的，这孩子长这么大还没叫过爹娘呢！上个月，俺闺女和女婿被村里的汉奸给出卖了。游击队一共六个人，日本鬼子出动了一个中队抓他们。子弹打光了，六个人也都死了。这些游击队员有四个是俺们本村的。他们的尸体被挂在村口的树上，汉奸四处敲锣让村里的人去观看，还扬言说还要杀俺们娘儿俩。村里有人让俺赶紧跑。俺带着孩子，一路要饭逃到涿州。原想投奔孩子的一个大伯。找到地方一看，那地方已经改成日本兵营，村里的熟人一个都找不到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涿州找不到人，邯郸也不能回去，这才要饭来到北平。 “你们出来多久了？” “离开村到现在，差不多一个半月了。俺实在走不动了。” “卖了孩子，您打算怎么办？” “落叶归根，俺回老家。俺知道回去就是个死！俺老了不怕这些，可铁柱还是个孩子，不能让他跟俺回去。他要是有了着落，俺心里也就踏实了。俺不想死在北平，这里没有埋俺的地方，俺死也要守着闺女。”老太太满脸伤悲，说完呜呜地哭起来。 媳妇庆芝不能生养，焦老大早就想抱个儿子。听完老太太的话，他动了恻隐之心，问铁柱：“你几岁了？” 奇怪的是，铁柱这次没有再躲，忽闪着两只大眼睛，声音低微地答道：“3岁。” 焦老大抬起头，问：“大娘。这孩子您打算卖多少钱？” 老太太急忙伸出巴掌，用手比划道：“俺卖五块大洋。” “老大。这个孩子咱不能要！”庆芝急忙从旁阻拦。 “怎么啦？为什么不能要？”焦老大瞪起眼睛。 庆芝把焦老大拽到一旁，悄声说：“你抱孩子我支持，可咱也不能乱来啊。你看这个孩子瘦得跟刀螂似的，也不知道有什么病。再说，他的爹妈都死了，这孩子命硬方人不吉利。咱们收留他，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焦老大闻听，骤然变了脸色。 “说不定，以后他会给咱家招来什么灾难！”庆芝把心一横，说出自己心中的顾虑。 “胡说！”庆芝的话惹恼了焦老大，他板着面孔，厉声训斥道。“什么叫命硬方人不吉利？铁柱的爹妈是被日本人杀害的，这跟一个3岁的孩子有什么关系？日本鬼子杀害多少中国人？难道这都是咱们命硬给方的？你这真是混蛋逻辑！这孩子命硬不吉利我可以不要，你给我生一个命软的吉利的，你有这本事吗？咱们结婚六年了，你的肚子一天也没鼓过！我今年都快三十岁了，你还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不抱儿子也行，我娶个二房。你愿意吗？少说废话！这个孩子我喜欢，我决定留下了！去，你进屋拿钱去！” 提起孩子的事情焦老大就心情烦躁，尤其是庆芝刚才这番封建迷信的歪理更是触碰了他的底线，积压心底的不满情绪瞬间难以遏制地发泄出来。庆芝了解老公执拗的脾气，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这也是事实。她自觉理亏，羞惭地低下头，悻悻地走进屋里。她取来银洋，重重塞到焦老大手里，转身返回屋里，躺在床上生闷气。 焦老大将钱递给老太太，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老人接过钱，似乎感到头有些晕眩，身体摇晃几下险些摔倒。三婶见状，急忙伸手将她扶住。 望着病怏怏的老人，焦老大心情感到格外沉重。他沉思一下，隔着窗户朝屋里喊道：“庆芝，你再去取5块大洋来。” “焦老大，你要干嘛？“屋内传来庆芝的强烈抗议。“这孩子给五块大洋不少了！你拉一趟脚才挣三块。”说完，她向三婶求援。“三婶。我说的对吗？” 三婶急忙答腔：“老大。这年头穷人多的是，你根本同情不过来。你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挣俩子儿也忒不容易。庆芝拦你没什么不对，她也是为你们这个家好。依我看，给五块大洋行了，一点都不算少。” “唉。三婶你不知道。”焦老大叹口气，口气稍有些缓和：“这不是钱的事，这钱里面藏着很多心思。一条性命卖5块大洋，买个好牲口还50大洋呢！甭担心三婶，反正我还年轻有的是力气，钱没了我还可以再挣。”说着，他再次朝屋里喊起来，声音显得很不耐烦。“庆芝。你还磨蹭什么？还不赶快拿钱出来!” 当着外人的面，焦老大跟自己大吼大叫，这让庆芝感觉丢了面子。她赌气地故意摔摔打打的，屋内传来一阵叮当乱响。 终于要当爹了，焦老大心里感到很快慰。他感激地对三婶说：“三婶。铁柱这事您帮了大忙。您也别走了，一会儿把三叔也叫来。让庆芝炒几个菜，咱们喝两口热闹一下。” “行。”三婶点头答应。 庆芝走出屋，她将钱塞给焦老大，厌恶地狠瞪铁柱一眼，赌气走进厨房。 焦老大给了自己多一倍的钱，这是老太太没有想到的。她望着眼前这位憨厚朴实的壮汉，心里如释重负，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扑通一声，她给焦老大跪下了，声音哽咽地说道：“谢谢你，大兄弟。俺算是遇见好人了！铁柱如今有了着落，俺就是死了心里也塌实了。”老人百感交集，抬起头来，脸上老泪纵横。 三婶急忙将老太太从地上搀扶起来，又用手帮她掸掸粘在膝盖的尘土。 望着满脸悲伤的老人，焦老大动情地说：“大娘，你放心吧，我会把小铁柱当亲生儿子看待的！” “姥姥”，老太太走出院门的一刹那，铁柱哇地一声嚎哭起来。他边哭边朝前猛扑，极力想挣脱焦老大那铁箍般结实有力的双臂。 老太太转回身，泪眼婆娑地看铁柱最后一眼，哽咽着摇摇头，没有再说一句话。 老太太走了。她在三婶的搀扶下，用手捂着挂满泪水的脸，跌跌撞撞地挪出院门。她步履蹒跚地走在街上，孤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夕阳昏黄的光线之中。 焦老大目光炯炯，光着脊背伫立在院中央，古铜色肌肤没有丁点赘肉，紧绷绷的泛着油亮的光泽。他附下身双手掐住铁柱腰部，然后猛然将孩子托举过头顶，神情兴奋地仰天大喊：“哈哈。今天，我焦老大终于有儿子啦！” 铁柱身体悬在半空，踢踹着两只瘦弱的小腿，张扬着双臂胡乱扑打着，凄楚绝望的嚎啕声撕心裂肺，响彻夜幕降临前的焦家小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