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怀旧的情性之人,大约都有自己心中藏匿着的老地方。老地方其实挺念想,念想是一种酸甜混合的回忆;老地方其实很有滋味,滋味是男人们和女人们从目光聚焦到舌尖碰撞过的那抹腮红印记。老地方也会时过境迁,老地方也会苍凉衰败,老地方也会云生雾起。 看着城边上的楼房,像摊大饼一样渐渐擀开,乡村的人们抢着搬迁进来,五花八门的小区名字在霓虹灯的装扮下闪着亮光,于是乡村和城市接吻的距离好似真的缩短了。然而乡村的一些老地方如相片一样保留了过去。 回味乡村的那片榆树林子,现在仍然茂密地丛生着,三十多年前的笑闹和哭叫,逗引着无法消弥的幻觉从伸长的头发梢里摇晃。那时八岁的王先飞还是个特好看的小姑娘,我们村同龄等岁的娃儿,在春天的榆树林子里玩娶亲“过家家”。我们给王先飞的头上戴上开满榆钱儿黄色花的树枝条圆圈,在她的脖领子里插上盛开的柠条花,用绿色的柳叶贴在她额头上,打扮成一个漂亮的准新娘。我和四个男娃争着要当新女婿,不惜摔跤比赛,谁赢了谁当新女婿。邻居丑小子比我们三人力气大,每回都是他先当新女婿,我们几个当仆人鞍前马后地伺候他。当丑小子把新娘子抱在老榆树后边入洞房的时刻,我特别眼红。那次我看见丑小子又把他的拖鼻涕嘴巴贴在王先飞的左脸蛋时,王先飞尖叫地哭喊起来:“丑小子,你把鼻涕糊在我脸上了,臭臭臭,脏脏脏……”她扭动起捆着小手的胳膊,拼命躲闪着。我的脸涨红了,狗日的丑小子,你占了便宜,爷今日非打你不可。我们三人跑过去,一齐压翻了丑小子撕打抓挠…… 榆树长粗了,三十年后的王先飞嫁到县城里,早成了县妇联的干部,可惜我当年没有亲过一回她,时过境迁的美好回忆,都让当了包工头的丑小子霸占完了。青梅竹马的形容词,被岁月泡在那片榆树林子里,疯长成我今生永远无悔的追忆。这样的老地方,一见面就让人牵念不已。 当我走到当年生产队的打谷场上,场面早烂得不成样子,野草丛生的白泥场面酥软得如沙滩一样。三十多年前,那地方的秋天是热闹的:连枷在后生的手里升落着,木杈在老汉的眼前飞舞,妇女们的笑声把糜谷的颗粒乐活得四溅,孩娃儿在垒起的草堆上跳弹如猴。有多少饥饿的难耐,就有多少寻找吃食的等待。我们一群十多岁的泼皮娃子,赶太阳落山前就披着烂袄到生产队的秋场上玩耍来了,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是等着吃那一碗加夜班的玉米豆子来了。我记得母亲那时才三十岁,不到更年期,但她给农业社担水拌粪,桶太大压得子宫脱垂,我根本弄不懂子宫脱垂是一种什么样的妇女病。只记得母亲站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和十五、六个妇女站成两排,汗水淋漓地用连枷敲击糜抱子。她为了给我挣一碗加班补助的炒玉米,忍受着巨大的饥饿和疼痛来给我挣口粮来了。母亲像一片经受风霜的瓦片,遮盖在我们成长的房梁上,母亲是那个年代穷苦日子里盛装关怀和饱食的饭碗。十几个男娃子打闹乏困了,我们都钻进糜草洼里饿得昏昏地睡着了,朦胧中还听到队长的口哨声伴着起伏的连枷声,在白泥硬场上拍打出有节奏的慨叹…… 悠扬的信天游在大车把式李务劳的嘴边飞出: 哎……哎…… 风婆婆雨娘娘真日怪, 日弄得天气就变的快。哟嗨—— 养活上骡子拴桩的牛, 碌碡圪蛋不转惹人愁。哟嗨—— 你扭你的脚片子我抠我的手, 你看咱骑毛驴走路牛不牛。哟嗨—— 秋场上的月亮像一张发黄的鸡蛋饼子。那骂声、哭声、饥肠里迸出的屁声,夹杂在呻吟般的信天游里,我再也没吃过那夜里脆香的玉米豆。当我站在家乡生产队时代的秋场上,这块老地方又一次漫漶出乡下人的收秋情感,千古出没的月亮呀,你是多少人想象过的一只扣在天幕上的银碗? 靠着打谷场旁边的小学校,只剩下六间破烂的瓦片和泥土搅拌的烂墙架子了。依稀是腊月初几的黑夜,小学校的教室冒着炉烟,我们二十多个初中生在柳编厂长的导演下,正热火朝天地排练秧歌节目。1976年10月刚打倒了“四人帮”,扬眉吐气的日子需要人们张扬喜欢和快乐。公社下达了文件。地富分子的子女也可以表演节目了。我们村的刘灵转本来就漂亮,二十岁了还愁得没人看她。报幕员就选成了刘灵转,她是我们全村的“人梢子”,她并不因自己的爷爷是地主成分而自惭形秽。一件绿花格子绸布衫,繃得她发育成熟的奶子翘起了许多男人的刁钻目光。贫穷的年代里实在不能把人的情欲压抑,我亲眼看见民兵排长的手在门外的水桐树下,把她的长辫子扯住不放松,尔后是两个人偷声唤气的咂嘴声……那时教室里的二胡、笛子、锣鼓敲击打乐器响成一片,门外天寒地冻的暗夜里,他俩却燥热的恨不得剥光衣服。后来,刘灵转嫁到外村,在青海当兵的民兵排长却给她写了上百封的信,最终刘灵转离了婚,和她心上的秧歌哥哥配成亲。今天他们都是知天命的人,在西宁市的大街上开了家“陕北人家“的大酒店。我只记得那两人是我们全公社秧歌会演时踢场子最俊美的伞头……他们俩人演过的《夫妻识字》和《梁秋艳》、《十二把镰刀》小戏目,至今在我们那地方无人超越。 哎,这样的老地方,勾引着什么样的爱情呢?是小汽车、小洋楼的物质崇拜吗?没有。是金项链、银耳坠、钻石戒指的承诺吗?没有。他们只有忘情的扯辫子和忘情的手勾手,就足以创造生死相依的爱情神话了。可惜,这样绝妙的老地方,我和他们都不相见了几十年。 年年清明节,魂牵梦绕要祭祖坟。山梁上已经栽起的二十多株柏树也旱死了。住在城里的人,不一定就剥了农民的皮,我们的骨和肉都渗透了农民的呆气和蛮霸。如果说羊是沙梁上的虱子,那么人呢?人是大地上的跳蚤嘛。我们身入城市,祖宗的根延伸在家乡起伏的沙梁下呢。小时候,同宗族的男孩女孩,逢节日都去祖坟上烧纸祭奠。我们的内心里,并不是为了真心的孝顺和纪念,都是盼着过节家里吃一顿最好的。尤其是每年的七月十五日,传统的陕北“鬼节”,吊祭先人是一种崇敬的礼仪。人活在阳世上跳来跳去,最终要进入这个老地方——坟地。现在小县城还没有火葬,更没有公共墓地,烈士陵园不是平头百姓的长眠之地,许多城里人死后,都要在拧不干的哭声里,把灵魂大音若空地装殓到棺材,尔后和列祖列宗摆放在一起,让他们评定生命过程中那些铿锵和软弱的名声。记得十二岁时的那个下雨天,到祖坟上烧纸,恰遇雷阵雨,火柴潮湿得点不着纸,同族的三哥大骂祖宗:“坟里的先人听着:我们抬举你们各位神灵,你们却不保佑我们后辈的苦心。最后剩一根火柴了,如果还擦不着火,就不给你们送钱了,让你们都给阎王爷打屁股去。难道你们在地下不花钱送礼吗?”众伙伴都夹七冒八地骂了一阵,我手里一紧张,最后从胸脯上拿出捂了半天剩下的那根火柴棍,我们几乎都屏住呼吸,三哥用力在粘硫磺的火柴盒皮上一擦,奇怪——火柴着了。看来祖宗也怕不受人抬举,没钱花的日子,冥府里也有大小二鬼折磨他们呢!上完祭品,我们就抢着吃了剩下的食品:少许的饼干和几颗青涩的苹果。祭食品因为不能全部上供用完,四周飘飞的老鸦等着吃哪,况且还有一个讲究:谁把祭品拿回家,谁家的锅台上一年三季都爬满了蚂蚁和臭虫呢。我们不吃谁吃? 唯有坟地这个老地方留恋不得,我每回给祖坟烧阴纸,都可怕地想起:人活在世上,难道都是穷忙活?有人说在法律和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让我说只有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帝王死后荣享墓和碑,小百姓死后只配坟和树,但穷和富,都在死神面前彻底平等了。在这样的老地方和祖宗相见,活着的人都三省自己的言行,功德二字在秦桧和和珅的字典里穿权而过,会不会警示现代的人呢? 那片榆树林,是斜阳晒照过的老地方,我想见到美丽的面孔;那面打糜谷的秋场,是明月撒辉过的老地方,我想见到梦寐中的母亲笑容。那所曾经丝弦竹板拍打过的老教室,是启蒙情爱的老地方,我没有见到暗夜里令人血脉喷张的爱神流浪;那道沙圪梁下馒头似的圆土堆,我没有见到风雨寒霜中奔走呼号的先人形象。 老地方见。谁也不敢把生存的风景遗忘,应当。因为我们的灵肉,当初都在乡下的人流里游荡……
党长青,笔名沙蒿林,陕西神木县大保当镇人。1966年生。陕西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神木县作协副主席,曾在《中国艺术报》、《中国文学》、《安徽文学》、《散文百家》、《陕西文学界》、《散文选刊》(下半月)、《北京文学》、《小小说月刊》、《草原》、《西部》、《延河》等报刊发表作品200多篇。出版长篇小说《驴路》(27万字)、散文集《离箭的弦》、小小说集《红月亮下的白泥房》。目前为自由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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