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 悔之无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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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1464 | 回复6 | 2018-5-9 10:00: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还不到七点我就到这里了,躲在詹天佑雕像的底座后面,心神不定的往右前方窥视。这里离将军楼最近,往前不到一百米,可以看见学校的黑奥迪停在拐角,等待送我导师王宗元教授去北京治病。学校昨天接到通知,省医院在例行的老专家体检中,查出他肺部有占位性病变。天上灰蒙蒙的没有太阳,一大早就闷热得厉害,诺大的校园找不到一丝风,就连打旋低飞的蜻蜓也显得烦躁无比。想必不久就会有一场大雨。
其实,我本该早点想到导师可能生病了。一周前的一天,我晚上下班时见过他在林荫道上散步,在十米之外我竟没有认出他来,是那剧烈的、呛了一样的咳嗽声引得我朝他那边看的。他穿着一件肥大的白衬衫,身子在里面瘪瘪的,他咳得满脸胀红,扶着树干,努力着要咳出一口痰来。我发现他几乎瘦了一圈,我的导师在短时间内被什么力量缩水了。
他只顾咳,没有看见我。即使这样,我还是应该走过去跟他说话,我本该靠近他,给他拍拍背,送他回家,然后第二天陪他到医院检查检查。而不该像往常一样,见到他的影子就一溜烟逃窜,如同老鼠见了猫一样。可是我怎么敢走到他面前呢?
在材料学院那群干巴巴的老教师当中,只有我的导师是个卓尔不群的人物,这一点我从不讳言。他是个金属材料领域的知名学者,一级教授,留美博士,有学术带头人的名头。也是一个身材高大、模样帅气、严肃而诙谐的人。在我刚考进这所大学的时候,五十刚出头的他就已经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了,东山大学校史展览馆里,挂着他的学术成果说明,和一幅一米长的正面半身照。照片上的王教授显得很有学问,踌躇满志。我羡慕他的运气,他的声誉,和他略带磁性、侃侃而谈的声音。当时我还是一个一年级的新生,昼思夜想的只有成功,露出头角,王教授给我树立了一个目标和出名的路径。
三年以后,我即将毕业,抓紧时间粉饰毕业论文。我给王教授写了一封表示崇敬的长信,于是他邀我周末到他家去讨论我的论文草稿。他住在学校的将军楼里。他先给我倒了一杯浓得发苦的茶,又倒了半杯葡萄酒。
“呵,小伙子,你还是蛮漂亮嘛。”他对我说。“大概还有点狡猾,我看你年纪轻轻,眼神里的内容可不少啊。”
没想到王教授对我这么和善,那天他毫不保留地给我讲解毕业论文要点,“总之就一点,要无限的贴近生产实际,设计的东西,得经得起反复推敲和验证,比如你这个齿轮外壳,它跟齿轮没有一点摩擦,为什么要用耐磨的钛合金呢?用普通不锈钢不行吗?你这个设计,交到工厂老总手上会被毙掉的,要知道,这两种钢材价格相差五倍以上。”
见我脸上面面的透着不好意思,他改换了轻松地语调说:“这些都要预先想好了才行啊,一旦投入生产,就没有改来改去的机会了。比不了人家学哲学学马列的,可以随时修正观念,比如,前一个月你要为邓大人的复出摇舌,后一个月就得跟上反击右倾翻案风,历数他的罪状。搞他们那一行的,嘴就像屁眼一样,今天这么放屁,明天那么放屁,呵呵。”……
我在东山大学做了七年的学生,先是本科,再以后又考取了他的硕士研究生。我还只是个学生,学了一点理论动手能力一点没有,连实验室的一个实验员都不顶,他却带着我一起做他的科研课题。我们那时已经不太像是导师和学生,倒有些像合作的伙伴。他在实验室里很健谈,常常提起一个话题跟我“讨论”,我也巴不得跟他谈,当然我是滥竽充数,多数时候都是听他说话,他在那里设论,辩驳,推理,归纳,声音时而迟疑,时而高亢。这可都是一个学者真正的学识积累,他可真是胸罗万卷啊……
那个课题搞成功了,得了部级二等奖。我们也用这个课题写出一篇高质量的论文。在国家级学术刊物发表的时候,导师执意把我的名字写前边,是第一作者,把他的名字写在我后边。“我大概没什么好晋升的了,你年轻,以后晋升职称时有用。”
后来得知材料学院空缺一名讲师名额,就是凭着这项学术成绩,我的导师推荐了我……
事情过去一年了,我把折断的胳膊吞进袖子里,把打落的牙吞进肚里,极力装得像没事人一样。我表面看来年轻谦和,穿戴体面,实际内里缺少做人的良心,看到善待过我、提携过我、我的授业恩师,在道旁的树下这样一副痛苦的样子,我却赶紧溜走了……
我躲在詹天佑雕像的底座后面如坐针毡。
导师出来了,看样子很匆忙,穿的还是那件白衬衫,灰裤子用一条黑腰带扎着,长出的腰带头在前边吊着。他拉着脸,边系衣扣边向跟在身后的师娘抱怨:“去北京干什么?石家庄放不下你了吧?哼哼!”他看上去就像个病入膏肓的人,面如烟灰,比前几天更瘦了,火葬场的青烟已经飘到他脸上。然后,在我惊愕万状当中,奥迪车开走了。
我被悔恨、恐惧、以及一些本能的害怕遭报应的忐忑之心压迫者,气闷难耐。天暗了,远处传来隐隐的隆隆声,但是雨还是没有下,越是这样,越闷得厉害。我紧靠着底座,感到惶恐无措,不由得憋出一身臭汗,热泪盈眶了。
这时一道闪电掠过,惊雷乍起,大雨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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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色槿 | 2018-5-9 10:02:07 | 显示全部楼层

当送我导师的人回来,告诉我王教授有话要对我说,并要我尽快去一次时,我说了声“啊,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然后撒腿就跑。
我连夜出发,早晨到了北京。一进病房我眼泪哗哗地,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导师他用轻描淡写的一番话让我轻松了一点,他说:“我美国的导师曾经给我发来圣诞贺卡,他写道:‘这个世界的钱在犹太人的口袋里;这个世界的科学技术在华人的脑子里。圣诞快乐!我为你骄傲!’这张贺卡让我激动好多天啊,因为我这个导师,他是个反华的铁杆人物,能说出这样的话,我真是不敢相信。怎么样?你也有一点激动吧?”
我说我为华人骄傲,为老师骄傲。
他说:“你老是这样哭算什么?又不是小姑娘。一会儿就该手术,咱们的时间不多,抓紧说些正经事吧。做手术是我自己决定的,瘤子长在肺门,离主动脉很近,要动它危险性很大,搞不好就扔在手术台上了,尽管这样,我还是要做这个手术,因为这是解决问题唯一的办法。找你来是有事交代,我手上的课题还没做完,假如不能活着走出这家医院,我把剩下的半截子托付给你了,你要替我完成它。”
我说没有假如,你一定会没事的,等你好了带着我干吧。
他说:“怎么?这一年长能耐了?学得会说虚话了?你赶快把我书房的IBM笔记本拿回去,这个课题的计划和详细记录都在里面,赶快熟悉情况,进入状态。”
时间到了,护士进来把他扶到小车上,推他去手术室。我抓住他的手哭出了声:“求你骂我吧!骂我几句吧……”
他甩开我,说了一句:你莫名其妙。
护士把我导师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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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色槿 | 2018-5-9 10: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刚一进家门,蜜蜂看见我全身浇得精湿就喊起来:“一大早出去跑什么?不会在哪儿避一避吗?你傻啊你!”
蜜蜂的真正名字叫米凤,她是我老婆。因为蜜蜂跟米凤的读音比较接近,很多人都这样叫她,我也就随着叫了。在她身上,岳父大人的遗传基因要比岳母强得多,逢到她眨着眼诡辩的时候,她直着脖子叫喊的时候,你就等于见到了她父亲,那个开假酒作坊的农民企业家。
我说我没觉出被雨浇,因为心里太难受了。
“哦,你是为王教授得了癌症难过是吧,”她说。“那你为什么昨天不去看看他?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呀,这几年有的是这样的机会,你完全可以去见他。人与人有了纠葛就怕见面,交谈的次数多了,以前的不愉快就淡了。再说,王教授不像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他应该能理解这个社会,理解你,在当时的情况下,咱们那样做真的没什么。就是今天,你也可以到家去跟他说说话呀。”
这就是蜜蜂的观点,她认为我这么长时间还不放过自己,是由于对信任、良心的看法太老旧,赶不上时代。她自以为可以洞察一切而一本正经地给我讲,话说得急匆匆的透着不耐烦。
“我真的不敢出现在他面前,我想他一定会大发脾气。一个月以前,他的一个学生混合粉料用的时间不够,被发现了还狡辩,气得他直哆嗦,当即就把这个学生请出实验室,告诉他不要再参与以后的试验了,他担心这个学生改实验数据。我导师最不能容忍的恶行是弄虚作假,就咱们做的那事儿,比弄虚作假还要命,那叫欺师。我还怎么敢到他跟前去?”
“谁弄虚作假了?谁会这样说你?你想的老是别人不会直接说的事,你愿意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难道真是这样吗?别人会淡忘了、或者不会再说我这人有多卑鄙?但是我导师那张重病的灰白的脸又在眼前出现了,逼得我再一次扪心自问。像刚才躲在雕像底座后面时那样,我又一次浑身灼热,汗水淋漓。
我因内疚和羞耻跑回家来,是想找蜜蜂——卖出我自己良心的同伙——寻求安慰的。我是一个迷恋家室渴望琴瑟交融的人,也许我渴望的只是男女之间的事而不是爱情,但不管我渴望的是什么,它确实是医治因亏心而引起的悲痛的灵丹妙药,这大约也像别的课题一样,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
我很快就看出来,我这个同伙,今天也没有多少安慰可以分给我。看她的样子,我进来时她大概才化了一半妆,两个上眼皮涂成了浅褐色,又用紫色的笔在上面各划了一道杠。现在她的眼睛垂了下去,我以为她在思考我说的话,或是为我导师的病而心神不安。但是一看到她扭来扭去的脖子,才知道我是大错特错了:她是在镜子里看脖子后面的发卷。她厌烦我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要把房间里的空气都霸占起来,不留下一点点供我呼吸。
她这个样子,我再不想从她身上占什么便宜了,于是我又出家门,走回雨中,还是穿着刚才那身湿衣服,连雨伞都没拿。
雨还在下,雨点啪啪地砸在混凝土路面上,花坛里的花都被砸倒了。一年以前的那个上午,也是这样下着雨,那一天综合科研处第一次集中开会,全部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到会的人里面,多是各学院的教授们,只有我一个年轻的面孔。主持会议的郑处长那天意气风发,神气得像电影里的五星上将。他首先宣读了东山大学综合科研处成立的通告,有意思的是,这个成立通告告更像是总结报告,他历数了各学院承接课题和论文发表情况,数字都是扩大一倍以上的,听得教授们一愣一愣的。
我导师是第二个站起来发言的人,他指出涉及到他本人成果中的不实之处,接着提出疑问:“科研处下一步有什么规划?你的课题在哪儿?实验室在哪儿?”
郑处说下一步的工作,主要就是总结成绩,引起教委重视,提高东山大学的分量。
我导师说:“邀功啊,给谁邀功?呵呵。既然是行政上的事跟科研无关,我就不必参加了,我那里忙得很,分不出时间来。”
我导师走了,临走,他还望了我一眼。我之所以不愿回想当时的情景,是因为它太锥心了。导师一直信任的学生,一年来形影不离的学生,以为会跟在他身后一起离开的学生,那天却没有跟在他后面离开。我把头低下了。他不知道,我已经把自己的良心卖掉了,连带把他的那项科研成果也偷着卖掉了,我已经背叛了他。唉,我以为卖了个好价钱,而我当时做梦都盼着出名,成功。

我从那天开始,跌进了悔恨的深坑里,不过这种悔恨是刻骨的,我确定它不是假的,我可以发誓。

能这么快找到买主,是因为郑处是蜜蜂的表哥,而蜜蜂那时还是我未婚妻。
前一天的下午,蜜蜂兴匆匆地来找我,说她表哥告诉她,学校要组建一个综合科研处,他是头儿,招兵买马的事也由他负责,问我去不去他那里。
“可为什么郑处会留意到我呢?”我问她。
“当然是因为我是他表妹,因为咱们俩要结婚了,他想送一份礼物。”顿了顿她又说:“也许不全为这个,谁知道呢,他两口子小气透了,你在他家吃顿饭试试,保管菜不像菜,酒不是酒,他会让你饿死的。”
“我还是别跟他当兵了,我刚来,没头没脸的,人家会认为我是个冒牌货。”
“别瞎说,他们到哪儿去找你这样的人?名师的高徒,又发表过有分量的论文。”
“那是我导师的科研成果,又不是我的。”
“有什么区别吗?那是你们共同的,而你是第一作者。我都已经跟表哥说了你晚上会去他那里,迁就迁就吧,尽管没跟你商量,也顾不得许多了,你迁就迁就我吧。其实你跟表哥谈谈,会明白许多事情。”
“明白什么?”
“唉,你貌似聪明,其实有好多事不懂。比如你有了一个摊子,就不用亲自泡在实验室里去搞科研,你只需豢养一群搞科研的人,什么事不干也会有成绩的。”
“什么意思?”
“我也弄不清楚,你跟我表哥谈谈不就明白了吗?”
我那天在日暮的黄昏里,洗了脸,刮了胡子,抹了点大宝SOD        蜜,穿上蓝色竖条子的汗衫,流着汗,像一条宠物狗一样被蜜蜂牵着,去拜访郑处了。郑处答应让我做他的副手,不任课也行,集中精力搞研究,手上的课题任我挑选。这兄妹俩已经替我把事情安排好了。       
很快我就知道上当了。综合科研处就是一个空架子,郑处手里一个科研课题也没有。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材料,除了妇代会和计划生育这两块,全校大小奖项都得理一遍,所有老师的科研成果都翻出来附上吹捧的文字,就是一块擦屁股纸,也得把它弄平整再装订成册,这些统统算作科研处的工作业绩。我和导师的那篇论文放在了第一页。
六个月以后,正处因为有业绩,给抽调到中央党校进修三个月,然后就到另一所高校当副院长去了。临走,他对我说:“嗯,你知道吗?你现在是我唯一的牵挂了。放心守着这个摊子吧,不要担心,我总会为你争取到合适的课题的,保管让你做得如鱼得水。”然后,我这条鱼就被晾在了干岸上。
蜜蜂对我的处境不以为然,她说:“不教课怎么啦?不搞课题怎么啦?人家表哥也没搞,不也是升了?你应该沉下心来学着点。”她说这话,比逛大街还漫不经心。
我曾经是一位学者的高足,也曾经想做一位学者,可是我,在追求出名的时候,却犯下了一桩违背自己良心的罪。在我拖延时日的这一年,别人都在忙着埋头做事,搞教学,搞科研,写论文发表自己的见解,而这本来也是我想做的事。……
我又想起今年三月,这一学期开始不久的时候,科技大学的一个年轻教师来找我,我导师告诉他,我这里能找到他需要的一份材料。我不认识这个人,但他似乎是恶狠狠地盯着我,就像警察押送一个囚犯那样盯着我。我替他找到了那份材料,他不感谢,却说:“我以为你会感到羞耻,没想到像个没事人似的。感觉不错吧?你大约万万没有想到会让你守座空庙,还有个办公桌,受宠若惊了是吧?王教授怎么会有你这个弟子?!”……
眼下不死不活的状态,也许这就是我固定的生活方式了?我心有不甘地寻思着。我不是已经经历了足够的痛苦,付出了痛心的代价了吗?蜜蜂刚才不是说,我已经有权不再理睬别人的非议了吗?可是我怎么还是那个无法逃避的丧失了良心的人?我算个什么东西?是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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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印无心实名认证 | 2018-5-9 14:04:53 | 显示全部楼层
人得有良心……得感恩……但是现在社会,如此做人基本的,倒成为稀有……成为……
心若菩萨,快乐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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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乐 | 2018-5-10 04:38:0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善莫大焉!最起码他还有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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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色槿 | 2018-5-12 08:43:35 | 显示全部楼层
月印无心 发表于 2018-5-9 14:04
人得有良心……得感恩……但是现在社会,如此做人基本的,倒成为稀有……成为……

谢谢来读,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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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色槿 | 2018-5-12 08:45:42 | 显示全部楼层
老乐 发表于 2018-5-10 04:38
善莫大焉!最起码他还有良知。

搞学术这群人的状态堪忧。不只是年轻人,资深的学者观念也松动。
谢谢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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