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民：那天，有人喊了我乳名（散文）
王卫民：那天，有人喊了我乳名（散文）一场蓄谋已久的春雪在元宵节的前夜终于飘飘洒洒地落在州城。傍晚时分，由丝丝春雨凝成小雪，只在空中舞着，刚刚落地就一声不响地消失。几条大街红红的灯笼映着雪的影子，州城之夜祥和福瑞中又有几分曼妙。
那些挂在法国梧桐上的灯有着充满正能量的灯名——“中国梦”“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为几条街上的灯景注入了时代旋律。从华灯初上到万家灯火，直至灯火阑珊时，不时有州城人三三两两或携家带口以红灯笼为背景摆pose拍照留念发朋友圈，博得五湖四海人为州城点赞。夜色渐深，撑着花伞的人稀落了，雪片儿大了，先是女贞树青翠的枝叶有了白，继而是树枝上挂了彩，在缥缈的灯光下，远远看去，简直像浮雕一样的图案。“西施雪”为州城送春，也送来了美。翌日大清早，雪住了。大院里两株苍劲高大的雪松上还有雪痕，等待了一年的红玉兰开了，清新的风中红玉兰的花香在大院散发。在雪松映衬下，淡淡的施着红粉的玉兰花，绚丽而不娇艳，妖冶而不失端庄，大院的元宵节的早晨因玉兰花而显得温馨安详。
这一天，直到午后，雪还没有消完，天气有些冷，本来和家人约好要回故乡去父母坟头挂灯的，天又沉下脸，灰叽叽的样儿。再一想，刚下过雪去坟茔的路滑，更少不了黄汤泥水的脏了鞋袜裤角。
有了这个理由，这个灯节没有回去。看着州城的万盏花灯，我心中有些愧疚，少不了安慰自己说，清明了回去多烧些纸，多买几挂鞭炮。如此，便释然了。绿柳红桃，麦苗儿拔节，黄灿灿的油菜花一片一片，清明节到了。清明前两天是族人约定的日子，依旧是淅淅沥沥的清明雨。宽畅的水泥村道有小车停着，定是小一辈从外地赶回来祭祖的。祭坟的仪程是从各家的“小坟”开始，我要去的坟茔有好几处。父亲那一辈在的时候，他们领着我们，扛着铁锨，担着笼，每到一处少不了给冢上培土，再把杂草清除。那时我们都还小，当他们指着一个个坟头说那个是谁谁谁，那个又是谁谁谁时，一脸的肃穆、庄重，而那时的我，根本不在乎谁是谁的爷爷、谁的爸，在我看来都是一把骨头。一双眼睛总是盯着嫩白暄腾的献奠花馍。摆在坟上的花馍散着香气，我吞着口水，坟园柏树上的鸟儿也忍不住叽喳起来。祭完“小坟”祭“大坟”。户下人都在老家时，日子穷是穷，把祖先看得重，献奠馍白花花一片。纸钱灰、红红的挂鞭，空中飘忽着的硝烟，大坟坟园跪着的子孙乌泱泱一片，三磕头时连麻雀儿也禁了口，何其庄严！临了，为花献祈馍总在坟头东让西让的，花馍上落的纸钱灰本来就星星点点，让的时候捏拿得多了，竟成了“黑脸馍”。吃花献奠馍是春天里最大的期待，什么“黑脸”不“黑脸”，吃完了一抹嘴，在心里说，一年能有几个清明节该多好！这一天，雨中的大坟园里人不多，至于坟头下埋的谁，已没有人能准确地说出来，黄土下的故人也没有得到太多的花献奠馍。西装革履的后辈们撑着雨伞忙着在族人中问候，说些极少相聚而想说的话。挂白纸巴只是象征性的，一个坟头有一个洞，要不了几锨土就能填上，却没有人拿锨来。我随便说了句，“都把先人不当事，锨也没人带。”有人接过话茬儿道：“说谁呢？你咋不带呢？”我自讨没趣，噎着了。雨落在纸钱灰里滋滋的声音细碎而孱弱，从伞上滑下的水珠，则“扑腾”“扑腾”响。倒是火纸、挂鞭一年比一年多，整捆整沓儿的迟迟烧不完。挂鞭的炸响振聋发聩，冲天的烟花炸过，空荡冷寂的天空上烟团的图案久久不散，煞是好看。
清明坟头的程序结束了，雨披花伞下的族人们更像是赶个过场，漫不经心或毫不在乎。也许这么多年在外边时间久了，见世面了，年轻一些的说话时撇着洋腔，就我没出息，大半辈子没有离开故乡，这一刻显得特别的拙嘴笨舌了。
雨还在下，还是有人看着纸钱灰灭尽才走。村道上的小车旁，跺脚弹泥、合起雨伞甩水，或在路边草丛蹭过鞋子，又从车上取下矿泉水洗鞋子的，无不埋怨该死的天，说着说着就说到咋没有人来湾子搞开发噻，开发了就没了土疙瘩，也免得逢雨遭罪的。有年长的在一旁听了插一句道：“祭坟落着雪不是没有过！”雨中的村子宁静下来，小车留下的车辙也被雨水冲没了。撑着破伞或顶一块彩条布的老人，望着远去了的孩子们的小车，再回头看看祖坟上刚刚挂上去，又被雨打成稀索儿的白纸巴，难免怅然。本以为孩子们回来了至少能停一停，却连家门也不进。大禹样儿。我住在州城，属于没出息而没离开故乡的人。我的老屋不在了，斜风冷雨中望着路边垂柳间蛛网上挂着的晶莹剔透的水珠出神。一个作家的脆弱感无处不在，忽然听到有人喊着我的乳名留我吃饭。心里猛的一振，久违或被人遗忘了的乳名竟那么亲切温暖。我激动得几乎泪水都要流下来了，嘶哑着应声说不用了，回城要不了两哨儿烟的时辰。那谁又叫着我乳名说：“剩下就倒了，连猪也没有。”我“噢噢”着留了下来。
作者简介：王卫民，男，生于1956年6月，陕西商州区人，中国作协会员，商洛市作协常务副主席，第五届柳青文学奖获得者。长期从事中短篇小说创作，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延河》《北京文学》《朔方》《黄河文学》《青海湖》《辽河》《滇池》《青年作家》《青年文学家》《四川文学》等。结集出版有《风雪阿尔泰》《野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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