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狗狗 发表于 2019-9-7 20:27:39

我的叔父


       和父亲聊天,聊到我的叔父——我父亲的弟弟,按老家习俗,我一直叫他mān mān。
       叔父很小的时候,他的三叔——我祖父的三弟,在台湾做高官,辗转来信希望能把叔父过继于他。或许是祖父母的不舍,也或许是当时条件的限制,此后不了了之。
       1958年,我的祖母因注射药剂过敏去世,叔父还不到十岁。十岁的叔父失去母亲,十分悲伤,以致好几次在起床后的朦胧里喊妈妈,其中有一次他冲着楼梯口喊,妈妈下来了,妈妈下来了。
       那时,我的祖父在外乡教书,我的父亲在县中读书。
       1960年,叔父读高小的时候,我的父亲开始教书,他们一起吃食堂,一起住宿舍。一学期后,叔父随祖父到外乡继续读高小。
       中学毕业的时候,叔父通过航校初试,复试中因为家庭成分的缘故被刷掉。在那个血统论和成分论的时代,是绝不允许让有家庭问题的子女有出头之日,更何况是当一名飞行员。
       那以后,叔父便像每一个最普通人那样生活,在父亲的料理下,结婚,成家。然后,靠他自己的努力,养育一双儿女。
       九十年代中期,叔父到兰州,进入一家小型国企成为一名临时工。亲戚是老总,临时工的叔父受到不少优待。但叔父节俭,他给父亲说,每天早上买个烧饼作为早饭,只需三角钱;午餐可用单位发放的餐券,一张卷买碗兰州牛肉面(后来我知道,普通的兰州牛肉面是没有牛肉的),再添一张卷,才有一小碟也仅几片牛肉,但他一般舍不得;晚上用单位发放的米面油自做晚饭,因为一个人,做得简单,吃得将就。
       但几年后,因为牵挂家,叔父回到老家。
       2000年后,叔父随儿子搬到县城。也像大多数爷爷一样,叔父承担起照看一双孙子女的重任,负责生活与上学。那时婶娘身体不好,几乎一年四季卧病在床,叔父都精心照顾。
       而且,他还闲不住,自己找了些田地种植蔬菜。不管寒暑,他把家务以外的所有精力、劳力和时间全用在种植上,忙着种,挑着卖。
      那时,父亲常和叔父通电话,聊家里长家里短。他告诉父亲,他每天早上天一亮便起床做饭,吃饭后便送孙上学,然后侍弄菜地,或挑菜上街一路卖,如果是冬天,正是一天最冷的时候;忙到午时,再回家给老小做午饭;下午空闲时也挑菜去卖,如果是夏天,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晚上,接孙晚自习回家,辅导作业,淘洗清理第二天卖的菜。
       父亲常常劝他,不需那么辛苦,却无用。还好,后面几年,叔父终于闲下来。
       2009年,叔父身体不好。他和父亲,电话通话时间更多,父亲更关注他的健康。直到有一天,久咳不止的叔父在电话里声音沙哑,父亲深感不妙,叮嘱他去做肺部检查,并告诉我的担忧。
       其实,那时叔父刚被发现肺癌晚期,只是他和父亲暂时不知道罢。
       堂哥给父亲电话告知叔父病情后,父亲便急不可待让我陪他回家。那时重庆到老家还未全通高速,开车也要六七个小时,一个来回,十二三个小时,可谓车马劳顿,但父亲全然不顾。
叔父好茶。父亲给他带了一小盒茶叶,包装精美。
       父亲对我一路叮嘱,让我告诉叔父,我们是回家办事,顺路看他,万万不可让他看出破绽,知道了自己病情。那时叔父精神尚好,还能谈笑风生。我便四处转悠,说是外出办事,父亲在家陪叔父说话。
       那不久,应该是2009年底吧,叔父要到重庆看病。年近七十的父亲急急忙忙跑前跑后,到重医附一院找专家,挂门诊,办入院,约病床。
病床紧张,约的病床还只能在过道。但叔父一到重庆便有病床,一天后就能转入病房,全靠父亲不遗余力。
      因为是晚期,没有手术的任何意思,叔父便要回家。临回前,父亲一定要让他到家里住一夜,也一定要请他到酒店吃顿饭。
       其实,对那时的叔父而言,胃口不佳,聚餐仅仅是个仪式,哪怕山珍海味也仅仅是个摆设。但餐桌上,父亲总是轻声细语的问他,吃不吃这个,喝不喝那个。当叔父摇头,父亲总是很温柔的劝他,尝点吧,喝点吧。
      晚上,父亲亲自给叔父整理床铺,按按这里,摸摸那里,生怕垫的棉絮硬了,盖的被子薄了。
       2010年5月底的一个周末,父亲让我再次陪他回家看叔父。
      叔父已异常枯瘦,蜷缩在床上,说话也有气无力。一天的时间,父亲在叔父的床前寸步不离,我们并不知道他们俩说的什么,但有摆不完的农门阵,说不尽的心里话。
       我们都清楚,那已是他们兄弟俩的诀别。
       我们临走时,父亲对叔父说了很多鼓励的话,也说了很多宽心的话。
       父亲紧贴着床,弯下腰,努力伸出双臂,先轻轻的把叔父移到床边来,再缓缓抬起他的上半身,慢慢绕过他的双腋,紧紧搂着叔父,把叔父的头靠在他的肩上,把叔父的面颊贴着他的面颊,手掌抚摸着叔父的后背。
       叔父像一个安静的孩子,贴在父亲的怀抱里。
       屋子里的人便泪如雨下。
       很久,父亲轻轻放下叔父,很轻,很轻;很仔细的为叔父掖好被子,很仔细,很仔细。
叔父艰难的侧转头,悲伤的面向墙。
       父亲快步的挪开脚,决然的走出门。
       泪流满面的父亲,看似那样坚决的离开,其实是他不敢回头,更不敢停下;泪流满面的叔父,看似那样坚决的躲避,其实是他不舍离别,更不舍诀别。
       据说,在叔父最后的日子里,一直舍不得扔掉父亲送给他的那小盒茶的空盒。有一天不见了,他急得叫人到处找。家里人都很奇怪,他为什么在乎那个茶叶盒。或许,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看到它时,他便能看到他的哥哥罢。
       2010年6月12日,叔父走了。
       父亲悲伤的说,他不再有弟弟,也不再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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