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员 发表于 2016-7-14 22:11:19

朵木萨 作者 万玛仁增

朵木萨 万玛仁增
朵木萨

万玛仁增著    切蒋译

    藏语中,大地又称为朵木萨或朵玛(音译,意即地域窄小、范围促狭),实乃纯金般的喻言,没有丁点瑕疵。
    每当诵读抑或领会这句喻言时,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大城市的老人们在白布上书写的各种告状信:我们需要阳光;宅地是汗水的结晶;神圣家园血肉相连,我们哪儿都不搬等等。2009年,我在北京学习的空当,有一次去通州看望一位老朋友,在那里,不足百把平米的房子分割成五六间小卧室,租给北漂的人们居住。那种拥挤不堪、水泄不通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北京人把他们形容为“蚁族”。六月灼热的天气中,他们浸泡在滚滚热浪和淅沥汗水里,蜷缩在只有一张床大小的房间,不停地擦拭着汗水,眼前支个电风扇勉强熬过漫长夏日。此情此境,我无法用语言描述。
    今年,中国同日本掀起有关钓鱼岛的领土争端,我方坚决、明确地主张钓鱼岛是我国不可分割的固有领土,神圣不容侵犯,不让半步领土落入他人手中,而日方又无理取闹,叫嚣着一里地儿也绝不划分出去。以此,我逐渐理解了古人金子般的智慧,豁然领会到“区区人间小地儿,楚楚幽暗阴间”这句藏族谚语的深层含义,心生无限的感慨和不适。
    于是乎,每当回到故乡塞嘎山麓时,我的身心往往趋于宁静和平稳,那湛蓝无比的天空,绿意盎然的草原,星罗棋布的羊群,逐水草悠然迁徙的牦牛,扑鼻而来的青草的芳香,具八功德的山涧流水,还有百花争艳、万枝摇摆随风翩然起舞的花海,那是人间享受不尽、百看不厌的迷人风景啊!
    如此壮美的景色牵动了无数的人们,无论是远在他乡的游子、或是足不出户的乡亲们,他们都不愿践踏故乡的一草一木、显得那么地恋恋不舍。有这么一句笑话在当地传了开来:有一天,来自农区和牧区的几位朋友结伴到草原消遣玩耍,那位来自农区的朋友被草原的风光吸引,他想到水草茂盛的草场中央休憩一会儿,但生疏于牧区的生活,见草场被铁丝网严实围住,便问主人:我可以到草场去歇会儿脚吗?主人无不幽默地回道:完全可以,但不可以吃草!
    这是个再也普通不过的笑话而已。近年来,每当听到老家的某谷地采矿空前透支,某邻家草场沙化严重且家畜所剩无几,某山川水源早已枯竭,甚至从前满大街随处可见的流浪狗都遭到洗劫已经不见踪影等噩耗时,深藏在笑话背后的朴素哲理,似是一记重重掴在脸上疼痛难忍的耳光。
    特别是灌木丛生、漫无边际的子科滩,如今称作兴海县的小镇一隅,形态各异的高楼大厦像是从地里长出般此起彼伏,鳞次栉比,使得原先的空间挤得越发窄小,往日熟悉的地方弹指间变得陌生起来。
    今年夏天,在阳光明媚的晌午时分,我下班回到家,在院子中央,父亲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这些畜生,连巷道都敢堵截,如果谁敢添砖加瓦截断巷道,我就立马把它夷为平地,不然,我不是生母养的儿子娃。
    起初,我不明事情的原委,但看到父亲气得手脚乱颤,又连连脏话骂人,便断定不是个小问题了。父亲辞去公职后,就独居屋内很少出门,因此,他的心情不是很好,性情也变得固执起来。当时我不敢直接问明原因,慢慢地,我顺着他的脾性,待他稍稍平稳下来,才拐弯抹角地问起此事。原来,先前的邻居卖掉庄廓后,新搬过来的主人想把院前的巷道纳入自家院内,以此扩大院落规模。按县里的城镇规划,这是绝对不允许的。百闻不如一见,我直奔现场一看,果然发现围墙用的砖块和沙石都早就运到。本来,我也想跟他理论几句,但看在新邻居的份上,加上之前父亲又痛骂了一顿,便退了回来。
    城镇统一规划的时候,县城镇规划和建设局为我们每家每户铺设了简便的柏油路,虽然质量没那么好,但它不仅是我们这几户人家寒风冷雨中必经的通道,而且是运送货物和老人们出去散步的惟一路径。少数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任意占有公共空间是不对的。所以,我理所当然地站在父亲的立场,劝说父亲不要生气:咱们上面有政府,倘若他们一意孤行,不肯让步,可以向县城镇规划和建设局投诉。我说了一大堆安慰父亲的话语,努力平复他愤怒的情绪。
    近年来,随着城镇人口剧增、房价猛涨,人们连片儿大的地方也不会随意闲置,甚至连牧户人家绿油油的草场和冬夏迁移的牧道都任意截断,据为己有。
    因此,如今道路变窄了,空间变小了,空气变坏了。不经意间,感觉像雾霾一样,我的五脏六腑、生活起居、人文习俗都受到巨大的冲击,逝去的某种岁月便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
    至今,我们家搬迁过三次。第一次,是在兴海县纳唐乡一个叫恰德的地方落脚。有关它的名称由来,老人们持两种观点,一种认为离村庄不远处有两座叫恰得和拉德的小山而得名。另一种认为此处以前是旺什代海·都许的辖地,他逝世之前曾许愿,此处将诞生恰拉(音译,意为雄鹰)一样的人物而得名。不管怎样,这个地方如人间仙境般水草丰美,景色绮丽。村落右边矗立着佐达圣山,左边铺张着塞唐草原,村口汹涌澎湃的河流逾越峡谷奔向远方。全村只有五六户人家,每家每户都拥有自己的羊圈、牛舍、马厩、苗圃,还有草场和十余亩耕地,是个典型的农牧结合村落。
    农作物方面,可以种植小麦、青稞、豌豆、土豆,还有葱蒜等蔬菜。至于家畜呢,每家每户有十几头马和五六百只羊、六七十头牛以及些许山羊。草原和森林深处经常出没着狼、兔子、旱獭、盘羊、香獐等野生动物。它们自由自在,过着平静的生活,与大自然、人类融为一体。那时,不像今天一样,河畔没有掘金和捕鱼的人们,而且到处可以拾到水葫芦。
    路况方面,有汽车通行的马路,有牧场迁移的小道,有人畜共用的便道、山路、田路,还有水路等,纵横交错,四通八达。
    村头小山背后有座玛尼堆,那是我们五六户人家转经和许愿的场所,若玛尼堆遭遇雨水和寒风的侵蚀,有半点缺损坍塌,乡亲们不约而同前往及时修缮,和泥巴的和泥巴,上漆的上漆,一会儿功夫,便大功告成。村里不管谁出远门或千里迢迢回乡,首先到玛尼堆转三圈,那是虔诚的人们约定俗成的生活习性。
    小时候,我是一名很好的牧羊娃,到现在,我还依稀记起智娘和年毛沟、大小龙干谷地、查第渡口、上下贡托、才果山角等很多地名,如数家珍、琅琅上口,于是心情随它们回到童年的记忆里不能自拔。
    我的父母非常喜欢文化知识,送我们五兄妹上学是他们一辈子最重要的愿望和目标。当初,把我和哥哥送到纳唐乡寄宿小学。学校离我们村庄三十多公里,那时,整个纳唐乡只有二三辆解放牌的汽车,我们只能徒步来回走。夏天,去往学校的遥远路途中,若感到饥饿,我们便采摘野蘑菇充饥,若感到口渴,便摘下母乳花(当地特产的一种花草)吸吮其汁液,那种莫名的爽口劲儿,如同夜酒微醒的清晨喝一口冰镇可乐般,丝丝甜味浸润着干渴的喉咙。后来,父母不满于当地小环境的教育条件,除了几口家畜,卖走所有能卖的家当,迁到兴海县城所在地子科滩,这便是我们家第二次搬迁的理由了。
    我们家搬到县城是在1989年,那一年,县城没有一座楼房,也没有多少居民,每一户庄廓的前后都很宽阔。从大城市来的人们顺口开玩笑说,兴海的十字路口活跃着很多兔子。如果某单位新来了一位员工,全县城立马就知晓,并且作为新闻到处传播出去。
    我的父亲是一位喜欢树木花草的人,在庄廓后院围起一个不大不小的苗圃,满院子种了柳树、松树等,绿荫一片。等到夏日酷暑时,就喜欢跑到树荫下吃午饭和晚饭。我们兄妹几个,也无数次跑到那里背诵课文或嬉闹。
    值得高兴的是,那时我们的空间很宽广,老人经常可以坐在院子前念经、聊天,生活无不自在、轻松。如今呢!他们像公园里的动物一样,大门紧锁后,把自己关在牢笼似的屋子里,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如果不这样,等孩子们上了学,那些别有用心的陌生人利用推销商品、乞求食物等由头,盗窃钱财又奈何。
    再往后,我们家搬到如今的桑当路。搬到此处,还是因为当时的庄廓太大而仅靠父母两人难以收拾,便在桑当路买了比以往小一点的庄廓。搬家当初,没人感觉到它的小,但是自2005年起,随着三江源生态保护区的政策实施,很多牧户人家陆续搬迁到城镇定居。除此之外,为了配合国家的水电建设需要,一大批农庄也迁来落户。2009年,海南州实施资源整合、集中办学的政策后,以前的很多小学集中到县城,为了照顾那些生活无法自理的小学生,很多有条件的家长也到县城租房、买房,陪读孩子。今天,县城四面八方铺设了柏油马路,条件比以往好多了,很多外来的生意人也蜂拥而至,可谓门庭若市,人头攒动。进而再大的马路也开始变窄了,再宽的空间也开始变小了,各路小偷、赌徒渐渐多了起来,败坏的社会风气像田间杂草般露出头角,而勤恳的农夫再怎么努力、折腾,生活还是皮绳割断般难以为继、一落千丈。
    随着全国性房价上涨,兴海县也无不例外地日益快速涨价,无论是公务人员、普通百姓、还是商贩、官员,拥有一所房屋作为这辈子的重大目标,而实现这一目标,眼前的困难越来越多。
    有些人声称,这座县城越来越变得陌生起来,其含义可以理解为:一是高楼越起越多;二是人口越涨越密;三是这两年春节和寒暑假期间,以及一般性节假日当口,入室抢劫等现象频频发生。
    今年春节,我们新社区一户人家遭到小偷入室抢劫,夫妻俩辛辛苦苦购置的家当如珊瑚项链、银质奶钩(挤奶工具,当佩饰用),贵重烟酒,甚至连小孩积攒的压岁钱都不翼而飞了。据说,那些贵重物品平时锁在保险箱,但小偷使了魔术般轻易拿去。
   藏族谚语云,好邻居马不换,实乃金子般的至理名言。如今生存空间越变越小了,相互之间无端地生起猜疑和顾忌,人人疑鬼疑神心神不宁地过着日子,但也难以防范,不幸的事接连上演着。
    从前,邻家宰杀牛羊,会分出一点作为礼物送给邻居,甚至,有一家烹制了好吃的食物,也会端给邻家老人们分享。春季农忙播种时,夏季削剪羊毛时,秋季庄稼收割时,或冬季宰杀牛羊时,邻里之间相互帮忙,借用工具等便是顺理成章的习惯。可惜如今,你有事到邻家敲门,不用说开门相迎,屋内倒死寂一片,连句谁呀,有事吗的简单响应都很少听到。
    原来,我们建设美丽牧村、乡村的本意是,发展又好又快、环境优雅干净、村落有序别致、管理民主文明。但在实际生活中我们去亲身体验的话,像是醉汉走夜路一样恐怕找不着北了吧。
    今年,全国乃至全世界都算是风调雨顺的年份了,我们这个县城也不例外。但住平房的人们开始埋怨老天爷了——这天气,像是漏了个洞似的。
    有一夜,磅礴大雨如倾盆泼下,持续了十几分钟,但院前空间窄小,加上水渠两边的石块早已偷光,雨水、污水从水渠两边漫过来,又倒流进院子,水汪汪一片。于是大家捋起裤腿涉水过去,提着水桶开始往外倒。大家齐心协力,忙了将近一个小时,总算把院子的积水清理完毕。
    我在前面讲述过,当初城镇规划时,政府给每家每户院前修了简易的小路和水渠,但是,因人们的贪婪和欲望,截的截,堵的堵,各自随心所欲地占用了公共空间,才酿成如此窘境。
    今夏阳光明媚的一个中午,我在下班回家的途中,看见一群人挤在一起,围观墙壁上的一则通告,议论纷纷。我上前打探,通告大致如下:
    为了社区规划和方便群众,道路、院落、绿化等基础设施已配置完毕,各住户一律按国家相关规定,院落规模长为18米,宽为15米,不得在此范围之外私自围墙,占有公共通道和绿化地带,否则后果自负。
县城镇规划和建设局
    我急忙想把这个好消息带给父亲,便飞速赶到家里。父亲在院子中央给他心爱的各种花木浇水,脸上泛起由衷愉悦的光泽,如珍珠般温润慈祥。我推测他早已知晓了这个消息。从他的表情看,像是凯旋归来的英雄般风光无限。
    当时,我想起那些目光长远、胸襟宽广的前人们宇宙般高远深邃的智慧,以及他们对大地的深刻理解和精准把握。在藏语辞藻当中,大地被称为忍者、创造者、披大海者、万物之母、金色苍茫等等。这是对大地颇有认知的一个民族对故土深深的眷恋和感恩,这是有着悠久历史的一个民族对逝去岁月铭刻的不朽印迹和记忆,这又是一个直爽潇洒的民族对所谓地质学家们的深情厚谊和期望。
    此刻,我又想起前人的格言,“乞求本乃下等词,无人布施更差矣!你说拿去便是好,你若不拿无上荣。”倘若我们细细咀嚼、体味这些古人的思辨和智慧,很多无中生有的纷争就会迎刃而解。大地有大地的坐标,石头有石头的方位,你我各自生活在自己的空间,何不其乐融融呢?
作者简介:
    万玛仁增,1978年出生,兴海县人,硕士研究生。散文作品主要有《酒》《希望》等80余篇,翻译作品有《讲故事的人》《记叶圣陶与巴金二三事》等30余篇。评论有《更登群培大师的<智游列国漫记>的文学特征研究》,《一种过程》被选入《写作经验漫谈》等。散文《希望》荣获2014年《民族文学》年度奖。

白乌鸦 发表于 2016-7-27 12:13:37

白乌鸦 发表于 2016-7-27 12:13:40

管理员 发表于 2016-9-28 00:50:44

万玛仁增,男,藏族,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四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现任《兴海文学》主编。

作品在《阅读与写作》《西藏文艺》《刚坚梅朵》、《章恰尔》《民族文学》等报刊发表,入选多种文集,创作对象散文为主。

散文作品主要有《酒》《土地》《希望》《祖先的德塘》等80余篇。散文翻译作品主要有《丙中洛》《紧绷的小街》《模仿者的生活》《被时光雕刻的学费》等30余篇。散文《希望》荣获2014年《民族文学》年度奖。

学术论文主要有《从文学人类学角度评析<智游列国漫记>艺术特色》《更登群培大师的<智游列国漫记>的文学特征研究》《论端智嘉研究方法》《解读2011年藏族散文》《评析南咯诺部的<川康牧区行>艺术特色》等,参与撰写的电视专题《藏族唱经调》被列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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