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小说|土炕和野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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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学文小说|土炕和野草(上)
2017-06-09 胡学文 当代



胡学文,1967年生。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代表作品《从正午开始的黄昏》《命案高悬》《婚姻穴位》《极地胭脂》《飞翔的女人》等。《从正午开始的黄昏》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原载《当代》的中篇小说《命案高悬》获《小说选刊》2003—2006年度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百花奖等多种奖项。


土炕和野草
文|胡学文

01

  爹领回女人那天,我又尿炕了。丁香一摸我的褥子,照我屁股就是一巴掌,骂我驴大了不长记性。我边躲边还击,你嫁个男人没鸡巴生个孩子没屁眼儿……丁香杏眼圆睁,抓起鸡毛掸子就要抽我。说是鸡毛掸子,上面连二十根鸡毛也没有,整个一条棍鞭,落在身上,肯定能留下记号。
  我缩到墙角,没处躲了,就把身子贴在墙上。丁香气乎乎地叫,看你钻地缝里去。我喊,娘哎,丁香要抽我。我的声音可怜巴巴,好象被丁香抽断了骨头。丁香的手僵在半空。这一招很灵验,我暗自得意。丁香青着脸说,不许再喊那个贱货,喊一声,抽烂你的嘴。我装出害怕的样子,不喊了,我的娘哎。
  丁香眼角一挑,掸子晃晃悠悠垂下来。这时,小英子跑进院,急躁躁地喊,丁香,你爹又领回个女人。
  丁香的脸刷地一变,鸡毛掸子从手中滑落。她死死盯着小英子,似乎要把小英子吸进眼睛里。
  小英子的脑袋竖在窗户中间,真的,不骗你。
  丁香没好气地说,喊啥喊?
  小英子躲闪着丁香的目光,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我趁两人磨牙的工夫,溜下炕,出了屋子。我从墙头跃上羊圈,那儿放着把破木梯。我登着木梯上了房顶,一眼就看见西边山梁上的那两个人。爹是个偏膀子,走路的时候好象一只脚在往上跷,村里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走路的。他身边那个女人比他高大,似乎随时要压在他身上。女人脖子上系的肯定是丝巾,那一抹蓝色被风拂来拂去的。爹特别爱给他领回的女人买丝巾,一律是蓝色的。爹是个执拗的人,他的许多做法让人费解。比如别人家给羊打记号,无非在不同部位画个圆圈或其它简单的符号,除了黑色就是红色。我家羊的记号则在鼻梁上,是蓝色的梅花图案。
  不知丁香是什么时候站到我身边的,她两手搁在我肩上,要把我拥进怀里的样子。她好象不大相信,那是爹吗?
  我说,当然是了,你没见他和女人挨得那么近?
  丁香在我肩上捏了一下,问,那是个女人?
  我自信地说,不是女人,爹给她买丝巾干吗?
  丁香不说话了,只是重重地喘气。过了一会儿,我俩垂头丧气地坐下来。丁香抚摸着我的头说,石头,没好日子过了。每次爹领回女人,丁香都特别温柔,再寻不到一丝凶样儿。我说,不知这个娘脾气咋样。丁香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不许喊她娘,娘早就死了。我翻她一眼,咱娘是跟人跑的。丁香说,跑了就是死了。我故意起哄,跑了就是跑了,怎么就是死了?丁香又凶了,我说死了就是死了,你不能喊那女人娘。我说,爹要我喊呢?爹领回女人,第一件事就是让我喊娘,他不敢指望丁香。丁香恶狠狠地说,他让喊你也不能喊。我追问,他要打我呢?丁香火了,你是死人呀,就不会跑?他还能打死你?丁香这么说就不讲理了,不打她,她当然不知道疼的滋味。
  爹和那个女人进院了。爹的眼睛亮汪汪的,像在水里洗过,脸上则泛着少见的光彩。女人似乎比爹岁数还大,长得也不好看,脸上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土黄色。与我的想象差得没远近,我大失所望。
  爹作惊讶状,你俩咋坐房顶了,下来下来,我给你们找上娘了。
  丁香没动,我自然也不敢动。
  爹冲女人讨好地笑笑,大的是丁香,小的是石头。又仰起头说,石头,喊娘呀。
  我扭头看看丁香,她的脸铁板一块。我就死死地抿住嘴。
  爹生气了,大声说,喊呀,哑巴了?!这是爹送给女人的见面礼,我不喊,他当然下不了台。
  女人说,算了,别为难他了。
  爹的语气便温和了,石头,爹割了猪头肉,你下来,爹给你炒了吃。
  爹一下就把我打倒了,我最爱吃猪头肉炒土豆片。我欠欠屁股,丁香狠狠拧我一把。可那句话已溜出嘴边,爹,少放点儿辣椒啊。
  爹和那个女人都笑了。女人笑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一幅荷花样的图案,那黄色不太刺眼了。女人似乎怕笑出声,拽着脖子,要咽下去似的,可终是被卡住了,吭吭地咳嗽起来。爹用他黑瘦的手轻拍女人后背。
  爹和女人一进屋,丁香就训我,馋相!没吃过东西啊。
  我反驳,你不让我喊娘,又没说不让我吃东西。
  丁香说,猪头肉是给女人买的,你以为给你买的?没出息!



  丁香不吃猪头肉,她当然不馋了。可她坐着不动,我就不能下去。我对爹频繁地找女人和丁香一样有意见,爹把钱都花在这上头了,我找他要钱买把手枪或动画贴片,爹总拿那句话打发我,石头,省省吧,爹攒够了钱,给你娶个娘。碰哪次我说不要,爹的脾气就躁了,不要咋行?你不要,爹还要呢。不过我绝不像丁香那样气得冒烟,更不让嘴吃亏。我的嘴主要是吃东西,丁香的主要用来骂人。
  爹肯定炒菜了,肉味飘出来,小虫样钻进我的鼻孔。我连打了几个喷嚏,肚子里传出野鸽子般的叫声。丁香让我有点儿出息,我的鼻孔却越张越大。后来,陆续有人进来。他(她)们是来看那个女人的。每次爹领回女人,我家都这么热闹。爹在这种时候总是很大方,给抽烟的散发过滤嘴香烟,不抽烟的则给他们分发糖果。当然,有些人不但要抽烟,还要吃糖,比如二扁嘴女人。陆三进去了,王阴阳进去了,石大嘴进去了……我数着一共进去九个人。第十个来的是王算盘。王算盘死不要脸,爱去别人家蹭饭,闻见谁家有油味,就涎着脸上门了。他在我家蹭过一次,吃了九张馅饼,第二次让丁香撵跑了。看见他,我一阵紧张,这家伙肯定是让猪头肉的香味勾来的。我瞄丁香一眼,丁香呼地站起来,大声说,王算盘,你又蹭饭来了?王算盘嘿嘿着,这闺女,咋说话呢?
  王算盘没敢进院,因为丁香速度很快地溜下去。丁香的嘴不留情,王算盘惹不起。
  那些人正开着爹的什么玩笑,石大嘴笑得牙床都鼓出来了。丁香一进屋,他们就不敢放肆了。丁香对这些人还算客气,叔长婶短的。但他们对丁香怵头,尽管丁香脸上挂着笑,他们还是没敢多呆,相继溜走了。
  没人注意我,我吃了几片猪头肉,嘴唇油汪汪的。
  饭还是在一起吃的。丁香和女人没动手,都是爹弄的。猪头肉炒土豆片、炸花生米、炒鸡蛋,爹也就会这几样。女人吃得很慢,好象牙齿不好,爹不住地给她挟菜。丁香埋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平时,她都是最后放碗,可今天她吃了几口就搁了筷子。女人看看丁香,又瞅瞅爹。爹说,吃,吃啊。丁香正要出去,爹喊住她,让她呆会儿收拾一下。女人忙说,我收拾吧。丁香垂着眼皮说,我肚疼。还揉了揉。我知道丁香是装的,她不想侍候女人。没有女人的时候,丁香最勤快了,做饭洗锅、洗衣服喂羊,就连爹和我的被子都是丁香叠。没等爹说什么,丁香已闪出去了。爹的脸色很难看,女人安慰他,她还是孩子嘛。
  那天晚上,爹早早把我的被子抱到西屋。平时我和爹睡东屋,丁香独霸西屋。我一点儿也不愿意和丁香睡一屋,她的毛病多,不是嫌我脚臭,就是嫌我说梦话。当然还有别的原因,她怕我发现她的秘密。比如她往胸罩里填棉花,往脚趾甲上涂趾甲油,都是我在西屋睡的时候发现的。
  我见她脸上依然挂着冰,就说,不是我要来的,是爹让我来的。
  丁香问,你喊她娘没?
  我说,没有。
  丁香追问,真的没喊?
  我说,真的,不信你去问她。
  丁香的脸温和了,不过声音依然严厉,别喊她,看见她那样儿我就恶心。
  我躺在那儿,却怎么地睡不着。我不知咋回事,往常一闭眼就睡了。丁香翻来覆去,肯定也没睡觉。折腾了一会儿,我想尿了,可地上没有便盆。丁香说,姐忘拿了,你出去尿吧。我趿着鞋出了屋子。
  撒完尿,我的目光落在东屋窗户上。我顿了顿,轻手轻脚走到窗户根儿。爹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刘燕——女人颤颤地哎一声。爹又叫,刘燕哎——女人再颤颤地应一声。
  回到西屋,我问丁香,你知道女人叫啥名?
  丁香不理我,我得意地炫耀,她叫刘燕。
  丁香问,你咋知道?
  我说,我刚听来的。
  丁香忽地在我腿上拍了一掌,骂,不要脸的货!

02

  娘让人领跑那年,我五岁,丁香十一。
  娘的模样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她下巴有颗痣,细腿,蜂腰,走路风摆柳似的。她从街上走过,孩子们都躲得远远的,只用目光追着她。娘有癔病,发作时就变成一个奇异的人。她的眼睛会射出手电筒样的亮光,一尺长的头发会直竖起来。两米高的墙头,她一跳就上去了,并且走得稳稳当当。她的力气也大得出奇,三个男人都摁不住。最让人害怕的是她竟借着村里死人的声音说怪话。娘的病只有爹能治,她一发病,就有人告诉丁香,丁香就往滩里跑。爹是羊倌,一大半时间都在滩里。爹拿针在娘头上或腿上一扎,娘立刻就好了。然后,爹就把虚软无力的娘背回家。后来,爹给娘抓了些药,娘的病就慢慢好了。爹承诺等娘病好了就给娘打个衣柜。他说话算数,果然就请了个木匠。木匠在我家住了十天,由娘侍候他吃喝。衣柜打好了,木匠没要工钱,但他领跑了娘。
  那天,爹的眼睛像被炸烂了,红得怕人。他一遍遍问我和丁香,你娘说啥了?啥也没说?肯定是你们忘了,你们两个废物,咋不好好看着她,让她丢了呢?月娥呀,月娥呀。爹喊着娘的名字,嗓子喊哑了,他就蹲在墙角耸着膀子哭。我没见过爹这个样子,心里怕得要命,还尿湿了裤子。丁香把我揽在怀里,小声说,别怕,石头。可我觉出她抖得比我还利害。
  爹把羊扔给别人,出去找娘了,一走就是两个多月。丁香每天牵着我的手去村口等爹,等他牵着娘回来。我不起炕,丁香就哄我,说爹要回来了,我就再一次跟丁香站到村口。有一天,丁香还领着我爬上西边的山梁,依然没等上爹。
  爹回来不成人样了。头发毡片样盖在头顶,胡子又乱又脏,脸好象让人割去一半,剩下那一半怕见光似的往里缩着。丁香带着哭腔喊了声爹,见我傻站着,推我,这是咱爹,喊呀。我吃惊地瞪着眼。爹在我头上摸了一把,上炕睡了。
  爹睡了一天一夜。我大气不敢出,不小心弄点儿声音,丁香就瞪我。丁香坐在爹旁边,不时瞅爹一眼。我一觉醒来,丁香依然是那个姿势,又一觉醒来,她还是那样。爹睡醒后,躺在炕上不动弹。丁香让他吃他就吃,让他喝他就喝,之后就痴呆呆地盯着顶棚,半天怪笑一声。爹好象成了傻子——村里有个傻子就这样。等到第三天,爹早早起来,他剃了头,刮了胡子,眼珠子又能动了。
  爹把我和丁香叫到跟前,平静地说,她不要咱们了。我往丁香怀里靠靠,又想尿了。爹说过这话后就沉默了,可他的样子又像还有话要说,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爹看了我和丁香一会了,突然说,我一定给你们找个娘回来。爹的腮帮子鼓凸着,像嘴里装满了东西,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颜色。
  给你们找个娘回来!
  多年后,我才领悟了爹的意思。这句话像根大铁钎牢牢钉进了我家的生活。
  爹又去放羊了,他的膀子就是从那时偏的。爹放的一手好羊,附近几个羊倌没人比得过爹。可自那以后,他总是丢羊,今天一只,明天两只。让人偷走了,还是被狼叼走了?他自个儿都糊涂。丢一只羊,就得赔二百多块钱,年底一结帐,工钱远不够赔羊的。
  第二年,爹不再放羊,而是去东窑背砖了,依然早出晚归。背砖累点儿,但再没人找爹后帐,说爹弄丢了砖。



  爹没再提娶娘的事,好象忘了。第四年初冬,爹从砖厂回来,除了背着他的行李,还提了一块熏肉。天一冷,砖厂就停工了。爹把熏肉切下一半,另一半吊在房梁上。我问爹那一半是不是要留到过年,爹点点头,对,留到过年,你可不许偷吃啊。丁香还去打了半斤酒,没有娘,家里的事就由丁香做主了。爹喝了酒,微眯着眼睛,像守在老鼠洞边的猫。爹从怀里掏出最后一个月工钱交给丁香,问丁香多少了。丁香跟爹使个眼色,对我说,石头,买盒烟去。我知道丁香是故意支走我,她怕我知道藏钱的地方,当然也怕我知道有多少钱。我不去,丁香用一毛钱跑腿费诱惑我,我就乐颠颠地去了。
  次日清早,我被丁香的尖叫惊醒。我有尿炕的毛病,所以对清早的事总是记忆犹新。我赤条条坐起来,看见丁香惨白着脸,她说钱不见了。我说你还不赶紧找爹去。我以为爹搂发菜去了,每年冬天爹都要去滩里搂发菜。丁香说,爹出门了呀。说过这话,她猛地僵住了。她说你自个儿热饭吃,兔子般飞出院子。
  丁香中午才回来,脸冻得青溜溜的。我问她找见爹没,丁香在我脸上摸了一把,突然搂住我,号陶大哭。我吓坏了,以为爹也让人领跑了。半晌,我问爹是不是不回来了,丁香抹把眼泪,很平静地说,不会的。
  几天后,爹果然回来了。他身后多了个女人。女人个头不高,留着两个长长的辫子。爹进门就炫耀地说,我给你们娶回娘了。爹的样子很像电影中那个排长,排长对首长说,我把307高地拿下了。不同的是,首长拍着排长的肩,夸他好样的,我和丁香则傻站着。爹让我们喊娘,丁香低着头出去了,爹就明确地命令我,石头,喊娘呀。我往后退缩着,爹觉出我的企图,揪住我的领子拎到女人身边,喊娘呀。娘被人领跑后,爹还没这么凶过,我就短促地叫了声娘。女人被逗笑了,她像丁香一样把我搂在怀里。女人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爹肯定是被女人的香味迷住的。我趁机往女人衣服上蹭了些鼻涕。
  那天晚上,丁香第一次告诉我家里的核心秘密。她说爹娶那个女人花了八千多块钱。我盘算了一下,八千块钱能吃十年猪头肉。猛然想起东屋房梁上的熏肉,第二天一瞅,果然被爹和女人过年了。
  女人挺勤快,就是脸皮厚。丁香给她脸色,她假装没看见,丁香长丁香短的。她还让爹扯了块布,给丁香做了件衣服。丁香试都没试就扔一边了。我喊了她好几声娘,她仅给我买了副鞋带。女人做饭一点儿也比不上丁香,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可爹却吃得有滋有味,每次都要咂出响声。
  爹像块橡皮糖,女人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就连女人上厕所,他也要在远处站着。我看不过去,对丁香说,咱爹真没出息。丁香冷冷一笑,说爹是自找罪受。我不明白丁香的意思,但我看出爹很快活,自女人进门,他脸上就没断过笑。爹在家呆了十多天,一天晚上,他来到西屋,说明天要去搂发菜,让丁香注意点儿,并指指东屋。丁香不情愿,还是紧着小心,自此就成了女人的影子,女人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女人嫌爹不信任她,一天夜里我和丁香都睡下了,听见她哭哭啼啼和爹闹别扭。
  第二天,爹不让丁香跟女人了。他说,你娘不是那样的人。还说,一家人过日子不能隔着肚皮。可爹一走,丁香就对我说,你跟着她,她要出了村,你就喊我,八千块钱呢。于是,我就成了女人的尾巴。第四天头上,我跟着女人在街上遛了一圈,女人去小卖部买了把糖塞给我,尔后说,石头,我回家了,你玩吧。女人回家就没我的事了,我就放心地玩。过了很长时间,丁香来找我,并问女人哪儿去了,我说回家了。丁香一屁股坐在地上,冲我大叫,看爹不揍烂你。
  爹没揍我,他拍的是自己的脑瓜子。
  女人从来到逃走,总共四十一天。

03

  刘燕是爹领回的第四个女人。
  她是个病秧子,第二天我的猜测就得到了验证。一睁眼,满耳朵是她的咳嗽声,像灌了咸盐的蛤蟆。爹的眼光越来越差了,出去这么多天,怎么领一只蛤蟆回来?我碰碰丁香,问她怎么不起。丁香翻过身,叫我别烦她。正说着,爹进来了,丁香马上闭上眼睛。爹没看我,照直走到丁香枕边,说,丁香,起来烧饭吧。爹的语气是湿软的,恳求的。丁香没动,爹又说,别让爹为难,就这一次,爹再不找了。我知道爹说的是假话,刘燕逃走,他肯定又会领张燕、李燕回来。爹怕丁香,家里的事都是丁香说了算,只有娶个娘回来这件事,他不听丁香的,固执得发疯。丁香什么都能管住爹,就这个管不住,她不气才怪。爹也真是,娶了女人干吗还让丁香做饭?娶回来就得让她干活,等她跑掉那不是太亏了?
  爹的脑袋垂下来,丁香,你是大闺女了,咋就不惦记爹的苦处?我忍不住了,说,我尿炕了。丁香突然睁开眼,往我被子里一摸,顺手拧了我一下。
  丁香装不下去,就起炕了。她蹲在当院漱口,半个多小时也没打扫完。
  刘燕在灶边忙活。她做熟饭,丁香刚好洗漱完。丁香盛了一碗,独自去了西屋。吃饭的时候,刘燕又咳嗽了。这时,爹就放下筷子,在她背上捶着。刘燕咳出满脸红晕。不是看盘子里有几片肉,我早追丁香去了。刘燕似乎看破了我的心思,就把肉夹到我碗里。爹趁机说,看你娘对你多好。爹已经是满脸皱折了,却没长一点儿记性。他领回的女人哪个对我不好?到头还不是跑了?她们善于用假象迷惑爹,没有一个女人在我家超过半年。与往年不同的是,爹没等到砖厂收工就把女人领回来了。
  爹对刘燕说,我出去一趟,你想出去转转就让石头领着,不想出去就歇着吧,两天的路,太累了。刘燕软绵绵地说,我不出去,那些人咋那样看人,好象我是怪物。爹嘿嘿一笑,村里来个生人,稀罕么。
  爹轻轻瞟我一眼,我一慌,难道爹要将看守刘燕的重任交给我?这实在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丁香不乐意干,我更不乐意干。第一个女人逃走后,爹提高了警惕,领回女人看得死死的。他不在,就让丁香盯着。爹不轻易用我,嫌我靠不住。但我也没闲着,一直给丁香当助手。丁香上厕所,或有其他着急事,就让我盯着女人。
  我不愿揽这破事,趁爹没注意,搁下碗就溜到西屋。丁香正对着镜子用火柴棍压眉毛,她的眉毛常常刺猬一样竖起来。丁香问,怎么吃这半天?我说饿呀。丁香骂我小饭桶,又问刘燕说她什么没。我说她夸你的牙白净呢。丁香翻我一眼,你别瞎说,她是不是又给你肉吃了?丁香果然厉害,一下就说中了要害。我当然不肯承认。丁香又问刘燕让我喊娘没,我说没有。丁香问,真的没有?我说你去问她好了。丁香就说,你要坚持住,姐不亏待你。见我盯着她的眉毛,就背过脸。我说,你用浆糊刷刷,多省事。丁香的声音顿时提高了,滚一边儿去!
  丁香让我滚,我就有了离开家的理由。我出屋时,正碰上爹背着他的羊皮袋子往外走。爹说,石头听话啊。爹竟然没嘱咐丁香,他真靠给我了?我琢磨了一会儿,悟出爹是要我传话给丁香。他被丁香的冷脸吓住了,还挺顾脸面的,好玩。我只好返回去,对丁香说,爹让你看着她呢。丁香轻轻呸了一声,我才不呢。我问,她要跑了咋办?丁香说,跑就跑,她要是棵白菜,能剁巴剁巴吃了,她是个活人,能拴住她的腿?
  我以为丁香只是说气活,刘燕是爹用背砖的钱买的,她能看着刘燕跑掉?可等小英子找上门,她果真跟小英子走了。小英子是丁香的跟屁虫,总是跟在丁香后面,像丁香的影子。丁香往胸罩里垫棉花,她也跟着垫;丁香买双紫袜子,她也买一双;丁香着了凉打嗝,她必定也找理由打几个嗝。那天,丁香没出门就搂住小英子脖子,小英子受宠若惊,连路都不会走了,一跳一跳的。
  丁香不管我才不管呢。我随后也跑出去。七月的阳光淌到脸上,我顿时热躁躁的。过一会儿,就能到河里游泳了。爹说我没出生的时候,河里到处是鱼,一逮一条,现在连蝌蚪也见不着了。但我还是愿意去,因为我没地方玩。
  我边走边踢着石子,后来那石子就滚到一双脚边。是穿拖鞋的脚。我抬起头,看见秦寡妇那张雪花粉一样的脸。我想绕过去,秦寡妇拦住我,石头,你爹又给你领回娘了?我不愿理她。秦寡妇说,你怎么不看着她?我从另一个方向绕,秦寡妇说,我家有香蕉,你吃不吃?我飞快地看她一眼,她突然大笑起来,几乎岔气了。我明白她在嘲弄我,就说往你的眼儿里塞吧。秦寡妇想揪我,我狠狠甩开了。我听她在背后说,你爹是条好种驴,就是种不出骡驹子。我猛地回过头,你再乱嚼,我就告丁香。秦寡妇说,告去吧,我还怕个丫头片子。话虽如此,她的声音却小了许多。她不怕丁香?鬼才信。



  爹执拗地从外面领女人,并不是在村里找不上,比如,秦寡妇就想嫁给爹。爹领回的第二个女人逃走后,秦寡妇常来我家借东西,和爹扯些废话。丁香摔了两次碗,她才不敢登门了。一天,秦寡妇把我叫进家,给我吃了好几根香蕉。秦寡妇的名声不好,据说那些好吃的都是男人们给她买的。我才不管呢,反正爹和丁香又不给我买。秦寡妇笑眯眯地问我好吃不,我嘴里堵得满满的,就连连点头。秦寡妇说你以后常来吃,我这儿有的是。后来,四爷就替秦寡妇提亲了。爹没同意,他说秦寡妇腿夹得不紧,他不光是找女人,是给丁香和石头找娘呢。
  突然有一天,秦寡妇在街上拦住爹吵起来。我围上去时,秦寡妇正指着爹的鼻子,让爹说清楚。爹涨红了脸,说自己没说过那样的话。秦寡妇让爹伸出舌头,我不明白让爹伸舌头干吗?她还想揪下来?爹让秦寡妇逼得连连后退,丢死人了。丁香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冲到爹身边,她抱着膀子,冷冷盯了秦寡妇一会儿,然后点着秦寡妇眼窝子就是一顿臭骂。丁香骂得狠,打蛇打七寸,丁香掐的就是秦寡妇的七寸。秦寡妇撑了没一会儿,狼狈地逃了。那次丁香可露足了脸。
  我本来把刘燕丢到一边了,让秦寡妇一搅,刘燕的影子又在脑里晃了。我有点儿担心,家里没人,她会不会趁机逃走?这个任务是爹亲口安顿给我的,放跑了刘燕,他肯定收拾我。
  我在河边遛了一圈,还是跑回家。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冲进院子,眼睛几乎黑了。
  刘燕正登着凳子擦玻璃,回头瞧我一眼,石头呀,快给娘扶住凳子。
  刘燕的表现与爹前几次领回的女人差不多,她们总是做出死心塌地和爹过日子的样子,一有机会,就溜得鬼影儿不见。
  我极不情愿地挪过去。我没扶,而是踩住凳腿儿。刘燕根本用不着擦,丁香早就擦干净了。
  刘燕终于下来了,她在我脸上摸摸,瞧你晒得黑的,咋不念书?
  我说,没意思。我懒得跟她说,我不喜欢学校那地方,一点儿也不喜欢,成天逃课,爹就干脆让我和丁香盯梢了。
  刘燕说,我和你爹说说,你还去念书吧。
  她想支走我,我心想,爹不会上你的当。
  刘燕又咳嗽了,腊黄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我怀疑她嗓子里卡了什么东西,真想帮她掏掏。
  刘燕停止了咳嗽,可能是我吃惊的样子逗笑了她。她说,吓着你了吧,往前站。
  我反往后退了两步。
  她冲我努努嘴,叫我一声娘。
  这女人脸皮真够厚的,我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她催促,叫啊,我是你的娘了。
  我说,我牙疼。
  她又笑了,你喊一声,我给你一块钱。
  我慌了,面对诱惑,我从来都是慌乱、软弱的。但我大声说,不……叫。
  她似乎识破了我的伎俩,说,喊呀,我说话算数。
  我回头瞅瞅,四周除了我和她,再没别人,便蚊鸣似地滑出一个娘。她说,好,一声了。第一个喊出来,就顺溜多了,我连喊了四声,一次比一次响亮。
  刘燕笑得眼都没了,行了,行了,我可没那么多钱。然后,摸出皱巴巴的五块钱。
  我不再监视她,一溜烟跑进小卖部。

04

  爹领回的第二个女人叫陆梅,胖礅礅的,一张赤红脸,像关公的亲妹子。她是个风骚女人,当着我和丁香的面,就敢在爹的某个部位拧一下,撒着三十岁的女人不该撒的娇。这种时候,丁香就哼一声,毫不掩饰她的轻蔑与敌意。爹则红了脸,讪讪地说,别这样,娃看见不好。女人就撅撅嘴,倒不一味和爹使性子。
  陆梅嘴馋,爱吃零食,瓜子、麻籽、豌豆,凡是能往嘴里填的,她都喜欢。她还爱喝酒,爱吃辣椒,尤其爱吃臭豆腐。我家饭桌上从来没有臭豆腐这类东西,丁香嫌臭,爹怕花钱,我喜欢也只是空喜欢而已。陆梅来了以后,改变了这种局面,我天天有臭豆腐吃了。吃饭时,我看着丁香捂住鼻子躲到一边,咂的越发欢实了。因了我和陆梅的共同爱好,她来我家第二天,我就避着丁香喊她娘了。陆梅不吃独食,吃什么总往我手里塞一把。丁香在的时候,陆梅不敢轻易支使我,如果丁香不在,陆梅说话的声调就很高,石头,给娘打斤酒去。我接过她的钱,飞快跑到小卖部。我打八两酒,然后到井口兑二两水,二两酒钱自是落入我的腰包。陆梅抿一口酒,皱皱眉头,咋味道这么淡?像兑水了。我说我亲眼看着小卖部的独眼儿兑水来着。陆梅就骂奸商,下次依然让我替她打酒。我躲到西屋,享受着自己的胜利果实,有时忘了形,被丁香拧住耳朵,她气乎乎地问我,你又喊她娘了?我说没有……啊哎,疼死我了。丁香厉声问,你没喊,这些东西哪儿来的?我泪巴巴地说,爹拧我耳朵让我喊娘,你又不让喊,你们干脆把我耳朵割下来算了。丁香的手就松开了,她摸摸我的头,将我搂在怀里,叹几口气。因了刚才的粗暴,她会塞几毛钱给我。
  陆梅和第一个女人一样,总是竭力讨好丁香。丁香没有我那么嘴馋,陆梅用食物笼络不住她,就给她买女孩子的装饰,今天一个发卡,明天一枚胸针,只是丁香瞅都不瞅一眼。丁香说女人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陆梅并不气馁,那天又托人买回一块红围巾。她特意在吃饭的时候拿出来,丁香,你试试合适不。丁香正欲离开,看见围巾,顿住了,目光似乎跳动了一下。爹说,看你娘多好。仿佛怕丁香离开,爹挡在门口。丁香缓缓接过来,很快就丢到地上,冷冰冰地说,一股臭豆腐味。爹火了,啪地把丁香的碗摔在地上。丁香冷冷地看着爹,眼里没有泪水,也没有怒火,尔后擦着爹的身子出去了。陆梅劝爹,慢慢就好了。看得出来,陆梅怕丁香,爹领回的女人都怕丁香。比如吃臭豆腐,先前陆梅揭开瓶盖,瓶口就敞着,后来她夹一块,马上把盖子扣上。丁香软硬不吃,那些女人和丁香的关系都不好。
  在女人面前,爹永远是软骨样。对于陆梅的要求,爹总想方设法满足。她爱吃臭豆腐,他就让她吃;她爱喝酒,他就让她喝。有天半夜,陆梅突然想吃炒大豆,爹敲醒邻居,借了二斤大豆并炒熟。我想象不出半夜三更两个人挤在被窝吃大豆是什么情形,这个女人太能折腾了。爹似乎怕我和丁香有意见,逮住机会就替陆梅找台阶,她是个苦命人,咱不能亏了人家。留住你娘,这个家才像个家。
  但不管爹对陆梅多好,他对她是防备的。有了第一次的教训,爹不再轻易让我和丁香盯梢,陆梅走到哪儿都有爹的影子。陆梅撅嘴,你不放心,怕我跑了?爹说,我离不开你呀。陆梅就哼一声,爹什么都依她,就是这个不依。爹实在有要紧事,就将这个任务交给丁香。丁香对陆梅反感透了,但盯梢从不马虎。在这点儿上,丁香和爹倒一致。丁香不屑地说,你以为我盯得是她?我盯的是钱。我不知爹领回这个女人花了多少钱,但绝对不是小数目。
  爹领回女人的第三十九天,一封电报传到我家。陆梅一看上面的字就哭了。她母亲得了重病,正在医院抢救,电报是她弟弟拍的。爹对电报内容将信将疑,反对她回去探望。陆梅闹别扭了,她躺着不起炕,饭不吃,酒不喝。爹慌了神,可怜兮兮地向丁香讨主意。丁香让爹陪她回去,并嘱咐爹寸步不离。丁香早不是黄毛丫头了,说出那样的话,她的目光生冷、坚硬。
  爹陪着陆梅回去了。走前,还借了不少钱。在县车站,陆梅上了趟厕所,就永远从爹眼前消失了。路费原本在爹身上装着,陆梅靠着爹的脑袋哼哼两声,爹就受不住了,轻而易举让她哄了去。爹身无分文,一路饿着肚子走回来。丁香一瞅爹的架式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可还是盛气凌人地问,人呢?爹哇地哭出声,我把你娘弄丢了。到了这个时候,爹依然称陆梅是我们的娘。他把责任归咎于自己,是他弄“丢”的。
  爹消沉了一段,很快又振作起来。爹的膀子越来越偏了,可眼睛贼亮亮的,像搜寻猎物的狼。



  一年后,爹领回了第三个女人。她比爹前两次领回的女人都小,也就二十几岁。爹是从东滩的二皮手里搞到手的。说穿了,爹搞了一个被拐卖的女人。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她眉心有颗痣。
  眉心痣性子刚烈,一进屋就又哭又闹,还用脑袋撞门。我和丁香听得心惊肉跳。我想过去看看,丁香扯住我,咬牙骂,自找罪受,活该!丁香对爹有怨气,我听见她牙齿撞得咯咯响。
  眉心痣从窗户跳到院里,爹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眉心痣一边甩,一边大声叫骂。
  爹满脸涨红,气喘吁吁。我趴在玻璃上看热闹。爹扫见了,叫,石头,给爹拿根绳子来。
  我还没动弹,丁香断喝,不许出去!
  我提醒她,爹花了钱的。
  丁香骂,把嘴闭上,没人当你是哑巴。与前两次不同,丁香是真生气了,她好象不再在乎爹花了多少钱。她青着脸,抱着膀子竖在那儿,像一株没熟透就被冻硬的玉米。
  爹终于把眉心痣弄回屋了。那一夜,不知爹和眉心痣折腾到什么时候,我和丁香虽然没当爹的帮手,但也没得消停,从东屋传出摔东西的声音不时割着我的耳朵。后来,我实在困了,用被子蒙住头。第二天,我看见爹的脸上、脖子上有几个血印子。爹没有一点羞愧的意思,他给东屋安了把锁,在窗户上钉了几根木条,眉心痣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了。
  爹把眉心痣关在屋里,只有吃饭和睡觉时候,他才进去。平时,他就蹲在外屋的门槛上,空洞的目光一寸一寸舔着我家的破院子。我不知他在琢磨啥,有时碰上我的目光——也只能碰上我的,爹领回眉心痣,丁香的眼皮基本上耷拉着——他就嘿嘿笑一两声,你这个娘,不大懂事。
  我不知眉心痣在屋里干啥,我很少见到她。她不再大叫大闹了,只有她的哭声从门缝流出来,像只挨了打的小猫。
  爹和丁香谁也不理谁,气氛沉闷极了。我不想在家里呆着,吃了饭就往外跑。那天,我从外面回来,爹没在门槛蹲着,东屋的门虚掩着,我以为爹在里面。听了听,却是丁香和眉心痣说话的声音。我好生奇怪,丁香去东屋干啥?
  我紧着小心,还是弄出了声音。屋门突然打开,丁香站在门口,瞪着我,鬼鬼祟祟的,干啥呢?
  我说我以为爹在屋里呢。我扫一眼眉心痣,她双眼红肿,两手使劲绞着。
  丁香说,他不在。
  我问,那你干啥呢?
  丁香气乎乎地说,一边儿呆着去,别来添乱。
  丁香出来,重新将门锁了。她叮嘱我别告诉爹。我说我偏要告诉。丁香一脸凶相,你说出一个字,我就敲掉你两颗牙。当然,她不光使横的,还塞给我五毛钱,我的嘴巴就这样被封住了。我猜丁香在说服眉心痣,丁香死要面子,做爹的帮凶,却不让爹知道。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几个大沿帽冲进我家。爹吓懵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直到他们要带走眉心痣,他才反应过来,扑上去奋力抢夺。两个大沿帽毫不客气地将爹拖开。
  满院都是爹破锣样的嗓子,我花了四千多块钱呢。
  大沿帽说,再拦,连你一块儿带走。
  爹叫,我没睡过她,一夜也没睡过哇。
  那时,丁香靠门框站着。她脸色霎白,气力不支似的。她没帮爹,就那么站着。眉心痣上车的时候,扭头看了丁香一眼。除了我,没人注意她的眼神,那眼神很特别。
  警车走了,爹还在干嚎。
  我和丁香把爹拽进屋。爹重重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我赔大发了呀。

05

  那天,爹是到镇上抓药去了。
  营盘镇有位老中医,医术很高,妇女不孕,他三副药就能让你怀上孩子;而你如果想把孩子拿掉,他一副药就能搞定。他性格怪僻,据说城里的医院花大价钱请他,他不干。他每天看病不超过五个人,这个规矩营盘镇的人都晓得。爹到了镇上,老中医早关门喝茶去了。爹没有知难而退,他扣着门板一口一个米中医。喊了半天,屋内没有任何动静,米中医像仙逝了。爹就靠在那儿,他的声音恬不知耻。米中医,我知道你定了规矩,我明天来抓药也误不了事,可我就是等不及。我是给丁香和石头他娘抓药,她咳嗽五六年了,我可以没女人,丁香和石头不能没娘呀,你就破个例,给我抓几副吧。半晌,屋内飘出一个轻烟般的声音,你早干啥去了?爹怔了怔,突然看到了希望,米中医,我昨天才把她娶进门,五六年以前她还是别人的女人,我没法替她看病啊。然无论爹怎么说,屋内没有任何动静了。
  米中医的住处挨着一家豆腐店,买豆腐的人都看见了爹抵着门板的样子。有位妇女看爹可怜,劝爹早点回去,明天五更来等。她说米中医的规矩坏不得,你就是磕头也没用。
  我揣着刘燕给的五块钱,在小卖部买了干脆面、泡泡糖、日本豆、烤黄鱼。小卖部的独眼儿说石头过年了啊,后娘对你不错嘛。我纠正,钱是我爹给的。独眼儿嘿嘿一笑,你爹才没这么大方呢。他还神秘兮兮地问我,听过爹的房没,如果我说实话,他就奖我一袋莲花豆。我承认听过,他就套问爹和后娘说啥。不光独眼儿,人们对爹和后娘的事都特别感兴趣。我接过独眼儿的东西,说爹给娘讲故事呢。独眼儿的瞳孔闪着蓝光,啥故事?你爹千哄万哄也哄不住个女人。爹说一个老汉脱光衣服在地里睡觉,撒尿的家伙让蛇缠住了,老汉的儿子拿镰刀砍蛇,老汉让儿子睁大眼,两个眼的是蛇,一个眼儿的是爹的鸡巴。独眼儿大骂,你个小崽子,撕烂你的嘴。我灵猴一样射出来,几下逃出了独眼儿的视线。
  我在河边将那些东西吃得干干净净,躺在那儿睡了一觉。我已将刘燕彻底丢在脑后,往回走的时候,方感到害怕。刘燕会不会逃走?
  刘燕没逃,或者没来得及逃。爹已从镇上回来了,他抓着刘燕的手,正给她讲米中医的事。看爹的表情,就像抓了两个牛肉包子。看见我,爹一动没动,倒是刘燕不好意思,将手抽了出去。
  爹说,最好的中医也不过悬丝把脉,可米中医不用,一说症状就知道你得的什么病。你放心,他治你的病容易着呢。
  刘燕泪汪汪地望着爹,早知道你去镇上,我就拦住你了,我也就咳嗽几声,没啥大事,用不着花这冤枉钱。
  爹作出生气的样子,那怎么行?不管大病小病,有病就得治,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罪。你去村里随便打听打听,我丁大山的人品没得说。
  刘燕生涩地笑了,我打听啥?信不过你,就不跟你来了。
  爹拍拍刘燕的手背,好好和我过。
  刘燕似乎生气了,腊黄的脸掠过一丝阴影,我咋不好好和你过了?不是我信不过你,是你信不过我!
  爹连声说,没有,没有,我把你当宝贝呢。
  刘燕说肉麻,她大概想做个亲昵动作,有我这个电灯泡在,她抽回手捂住嘴咳嗽起来,屋子顿时扑满蛤蟆的叫声。



  尽管刘燕和以前的女人路数不一样,但目的是一样的,哄骗住爹,伺机逃走。连我都瞧得出来,爹竟被眯住了眼。爹的脑子真是有病了,他应该给自己抓几副药。蛤蟆终于消停了,爹从刘燕后背拽下胳膊,像刚刚看见我,怎么才回来?看你娘这罪受的,喊娘呀。
  我的嘴唇一碰,那个字就跳出来。
  刘燕哎了一声,冲我眨巴眨巴眼。爹满意地点点头,说我懂事了。爹以为只要我喊娘,女人就会留下来,真是笑死人了。然后,他咦了一声,丁香呢?
  丁香回来,爹已经不在了。吃过晚饭,爹就去了镇上。他怕抓不上药,决计在米中医门口守候一夜。丁香没看见爹,问爹怎么还没回来。没等我回答,刘燕抢先说,你爹去镇上了。刘燕扑出满脸笑,目光挂在丁香脸上,似乎想和丁香说下去。可丁香冷着脸不理她。刘燕赶紧从锅里端出饭,讨好地说,还热着呢。丁香用筷子一下一下地挑着。刘燕问,干活了?丁香轻轻点点头。这些女人见了丁香就像耗子见了猫,也真是怪了。我明白丁香根本没去干活,地早就锄完了,还不到收割庄稼的时间,这一段正是消闲的时候。她八成和大青约会去了。别看她领着小英子,那是她打掩护呢。
  刘燕又咳嗽了,丁香皱皱眉,刘燕马上躲到院子里。丁香不领她的情,一推碗回西屋了。
  我躺在那儿,拍着肚子,盘算这一天吃了多少东西。让丁香和刘燕闹别扭吧,我是不让嘴吃亏的。我一得意,就失去了警惕性。丁香在我肚上瞄了几眼,问,你都吃啥了?我说吃饭呗。丁香呸了一声,你吃零食了。我说没有。丁香说我现在就去问独眼儿,你要买了东西,我撕烂你的嘴。丁香穿上鞋当真要去。我慌了,平时独眼儿替我保密,今天我咒了他,他不会替我遮拦的。丁香问,到底吃了啥?我吞吞吐吐说出一样。丁香好生厉害,断定我瞒着她,让我老实交代,我只好实说了。丁香问我钱哪来的,这才是她真正关心的。我说捡的,丁香照我身上就是一巴掌,钱是土坷拉,你随便捡?说!我说是刘燕给的。丁香咬着牙审我,你是不是喊她娘了?我不承认,丁香说,你不喊她娘,她凭啥给你钱?你个没骨头的东西!我泪汪汪地说,姐呀,我实在想要个娘啊。
  丁香怔了半晌,她的手微微抖着。随后,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娘是随便喊的?娘就那么不值钱?你恶心不恶心?
  丁香是故意骂给刘燕听的,我不再害怕,老实儿躺着。丁香越来越凶了,对前几个女人,她都没这样。
  东屋那边没有任何动静。丁香的叫骂倒是治咳嗽的良药,过了很长时间,我听见东屋门响,提醒丁香,她别跑了吧。
  丁香说,跑了正好。
  我愕然,她跑了,爹的钱不白花了?
  丁香说,活该他白花,有钱就让他花吧。反正早晚也是跑,不如早跑了省心。瞧她病歪歪的样儿,没准还要赖在咱家呢。
  我说,她不走,爹能攒下钱了。
  丁香不屑地哼了一声,之后突然说,石头,她这个样子,咱不能让她留在咱家,一定要想办法气跑她。不然,没咱好日子过。
  我吃惊地看着她,爹咋办?
  丁香眼里射出凌厉的光芒,他会死心的。
  刘燕像没听见丁香的叫骂,第二天我和丁香还睡着,她就喊我俩吃饭。丁香躺着不起,也不让我起。我的肚子咕咕叫着,都撑不住了,丁香依然让我坚持。
  院子里传来爹喜滋滋的声音,刘燕哎,我抓回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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